第一章 無奈抉擇(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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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六二年秋,白露與秋分之間某日正午……

天空仿佛被烈日灼燒得失去了色彩,無雲且無風,靜謐中蘊藏著無儘的焦灼與渴望,大地也如同過火舌舔過,到處都是灰黃與龜裂……

山梁深處某地,一個少年跪伏在地上,正在用一根樹枝費力刨著堅硬的土石。

有過農村生活或者是田間勞作過的人大概能看出,少年刨的是個田鼠洞,在哪個特殊年代裡,像這樣挖田鼠洞的人不在少數。

直到太陽西垂的時候,少年才突然直起腰,眼神中透著欣喜,手上的樹枝被甩出去老遠,然後從後腰處抽出一個小灰布袋子,小心翼翼的撿起田鼠偷盜儲存的越冬食物……

“爹……李二牛一家昨天也走了,說是往濟寧哪邊去了,村裡有傳言說哪邊不缺糧食,政府還發救濟糧呢!”

古小滿看著不停抽煙鍋的父親說道。

“唉……傳言就未必是真的,這年頭恐怕燕京都缺糧食呢,爹這把老骨頭,怕是也走不到濟寧呢,再說了,我聽廣播裡說濟寧似乎也大旱了好久!”

“沒事的……爹,走不動我可以用獨輪車推著您走,實在不行背著您也行啊,咱們總不能就在家裡等著餓死吧!”

古孝賢看著因為饑餓瘦成麻杆一樣的兒子,胸口像是被壓著一塊千斤巨石,心裡更是五味雜陳……

“現在村裡、地頭連樹葉、樹皮、草根都沒了,村裡人也逃走了大半,咱們留在這跟等死沒什麼區彆了。

奔樓子(前額有點凸出)說他們一家人打算今晚就走,也往濟寧哪邊逃荒去,問我要不要帶著您一起去呢!”

見父親不說話,古小滿接著說道。

“咕……咕咕!”

話剛說完,他的肚子就再次不爭氣的響起來,餓肚子的感覺是真的難受,那是一種無處抓撓且無處使力的空虛感,此刻他覺得有頭牛自己都能吞的下!

當然了,那時候牛是集體的,是社會主義生產力,決不允許他吞的。

“唉……這都是啥年景嗎,居然連戳鍋底的廚子都能餓死了……”

古孝賢在鞋幫上磕了磕煙鍋歎息,然後就不自覺回想起自己這半生的艱難歲月來。

古家祖籍是河北燕京,古孝賢的父親古山河是清末京城有名的大廚,擅長官府菜和傳家菜的烹製,跟當時有名的孔家菜、段家菜……王家菜的主廚都關係莫逆。

而且古山河為人性格豪爽好交友,跟老天橋一些耍把式(練武術賣藝的)的也相交甚篤,久而久之還從他們那裡學了不少的拳腳本事。

古孝賢自幼就跟隨父親進出各名門大宅的後廚,在眾多師傅的言傳身教以及耳濡目染之下,對傳家菜以及官府菜都了然於胸,年紀輕輕就燒的一手好菜,而且他結合眾家所長,廚藝大有青出於藍的勢頭。

不過那是個動蕩的年月,憑手藝混跡於京城名門的古家父子後來日子也並不好過,因為古山河的廚藝在京城後廚圈子裡名聲很響,故而被某軍閥看中,強行抓了父子倆為其當家廚。

後來這軍閥在膠東某地被剿滅,古氏父子重獲自由,然而彼時社會動蕩,返回燕京也不見得就能過上安穩日子,於是古氏父子就打算在膠東紮下根來,靠精湛的手藝也不愁活不下去。

可惜時代的洪流卻根本不給他們父子翻盤的機會,到處兵荒馬亂,民眾都過著有今沒明的日子,能平安活下去尚且不易,更彆說食不厭精膾不厭細之類的話了。

輾轉之下,父子又流落到膠東南部、豫州東南與皖州交界的蕩山附近落戶,時值解放,顛沛流離的日子才算是有了盼頭。

當時古孝賢已經與同樣顛沛流離的宋金鳳結為連理,並且已經有了兩三歲的古小滿,一家四口在蕩山公社終於有了一個還算溫馨的家。

時值解放初期,百廢待興,縣城某飯店國營化後重整旗鼓隆重開業,古孝賢憑借出色的廚藝成功成了飯店的主廚。

很快他的手藝就得到縣上領導的肯定和讚揚,而後名聲又傳到省城,繼而順理成章的成了省城某大型國營飯店的主廚。

日子似乎終於有了盼頭,當時的古山河已經到了古稀之年,早就掂不動勺在家養老了。

然而時代運動又跟古家開了個玩笑,劃定成分的時候,有人挖出古孝賢父子曾給京城達官貴人做家廚的曆史,又給弄了個不倫不類的剝削階級走狗身份。

為此古孝賢被辭退回家,一家人又窩在蕩山公社當起了麵朝黃土的社員。

生活不斷的抨擊之下,古山河因年老體衰沒幾天就駕鶴西遊了,剩下古孝賢一家三口在生產隊苦哈哈的混日子。

古孝賢是個不認命的人,跟隨父親半生顛簸曆經過數次戰亂,從軍閥割據到民國平亂、再到抗日戰爭、解放戰爭,早就形成了堅韌不拔的性格,他通過自己的努力,多方打聽求人,最終又進了臨縣的某飯店做主廚。

當時哪怕工資是彆人的一半古孝賢也毫無怨言,因為當時他老婆宋金鳳已經病逝,飯店允許他可以帶著自己的兒子住在員工宿舍。

哪個年月的大多數技能,都是靠師傅言傳身教才能傳承下來,古孝賢知道自己的廚藝是什麼水平,那絕對是堪稱頂級的金不換謀生技能。

就這樣,古小滿的童年、少年幾乎都是在各大飯店的後廚度過的。

也正因為如此,十四五歲的他就掌握了父親的近半手藝。

時間眨眼就到了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一場因天災造成的大饑荒籠罩了華夏大地,那場大劫可以說人類曆史上最為嚴重的大災難。

跟這個比起來,什麼愛爾蘭大饑荒和烏克蘭大饑荒的都弱爆了。

那是個特殊的時期,各種運動層出不窮,所有民眾都如火如荼的參與到社會主義建設的浪潮中,儘管餓著肚子,高呼口號的聲音卻響徹大江南北。

時值大災之年,誰家的日子都不好過,再加上公社大食堂在全國推廣,波及到所有城市以及農村,飯店自然也就辦不下去了,沒辦法隻好遣散員工關門停業。

古孝賢沒地方去,就帶著兒子重新回到蕩山公社的家,因為在農村好歹有點地,也算是個盼頭。

當時由於生產隊長不接收的原因,他還破費了一瓶酒和兩塊錢,外加十幾個鹹鴨蛋,才被大隊長不情不願的接收了。

誰也沒有料到,這場大饑荒居然延續了兩年還沒有結束,更大的自然災害接踵而來,許多省份產糧地區都遭遇了罕見的旱災、洪澇以及蝗災,有的省份甚至出現赤地千裡的情況……

“爹……你一說起廚子,我這肚子就更餓了,咱爺倆還是說正事吧。

現在村裡也沒人管逃荒了,大家都餓的沒力氣管彆人的閒事了,昨天六隊的小隊長穀滿倉一家都偷摸的跑了。”

古小滿的話打斷了古孝賢的胡思亂想,他回頭看著兒子,他四十多歲老來得子,老婆沒了之後,就剩了爺倆相依為命。

以前在飯店裡孩子沒受過缺,十三四歲就竄到一米七以上,然而在這場看不到明天的大饑荒中,沒多少日子就餓的成了一根筋挑個腦袋。

“我今天又在後山裡掏了一個田鼠洞和兩個鬆鼠窩,差不多攢了十來斤糧食呢,咱爺倆就走吧,要飯雖然不好聽,總比餓死要強啊!”

古小滿再次敦促父親。

“唉……你怎麼又去後山了,村裡人都說後山有狼群和熊瞎子呢,萬一遇到你這小命就算是交代了!”

“爹……我覺得餓死還不如被狼吃了乾脆,一天天的肚子餓的像是著了火,難受著呢!

我說的逃荒的事,您考慮了沒,再不走等天氣一上凍,日子就更加難熬了!”

古孝賢看了看兩間土坯房和後邊的窯洞,這是他和父親倆人一手置辦起來的,爺倆顛沛流離大半輩子,他實在是不想再逃荒了,那就不是人過的日子。

可是現在村裡彆說糧食了,就是草根都給餓的眼睛發綠的村民挖了個乾淨,地裡更是乾的沒有丁點水分,種子撒進去幾天,刨出來還是完好無損的,根本沒有發芽的跡象,然後那些被刨出來的種子也被塞進了饑腸轆轆的肚子。

“唉……我的兒啊,你真是生不逢時,放在你爺爺哪會兒,你這手藝恐怕都能站爐子了,可是現在咱們連個像樣的鍋都沒有(大煉鋼鐵時,農戶的鐵器都給生產隊收走了,包括鐵鍋、門栓、甚至是菜刀……),更彆說給人顛勺了……”

“又提這茬,您有完沒完了?”

古小滿對父親經常提以前的事很是不滿,在他看來那都是過去的事了,老提老黃曆沒意思。

“罷了罷了,人都說樹挪死人挪活,咱爺倆也有吧!

雖然你爺你媽都埋在這,但是眼下這光景,咱爺倆待在這恐怕真得餓死,收拾收拾走吧!”

一聽老爹同意逃荒,古小滿頓時心安下來,這老爺子要是擰著不肯走,他也就隻能一起等著餓死了。

要說收拾,其實就是那麼一說,家徒四壁有啥收拾的,眼下不說古小滿家了,就是光景過的最好的村支書家也沒啥多餘的家當,糧食囤裡更是空空如也,一家人不得不勒緊褲腰帶渡饑荒。

古小滿把靠在簷牆上的獨輪車架子放下來,又從屋裡取出它的軲轆安上。這玩意沒啥技術含量,在車廂體下邊預留了兩個圓洞,把車軲轆兩邊的鐵軸插進去就行了。

獨輪車最值錢的就是這個軲轆了,還是爺倆返回村子的時候,古孝賢在縣農具站花大價錢買的。

在農村生活,獨輪車這玩意作用大的很,推個重物,往田間地頭運送個東西,有它可以節省很大力氣。

不過古家這副獨輪車弄好之後,就一直靠在簷牆上沒怎麼用,因為村裡的土地乾的沒法子耕種,生產隊的社員也跑了大半,農業生產已經基本停掉了。

古小滿把家裡唯一一床被褥打成卷,用一根麻繩捆在獨輪車上,又拿出一個灰老布縫製的布袋,將自己幾天來掏田鼠洞弄來的糧食一股腦裝進去,臨了又從布袋裡抓出兩把玉米粒、黃豆瓣(田鼠啃過的黃豆大多是兩瓣)來,準備給爺倆煮一頓玉米黃豆粥喝,不過想了想又裝回去一把。

這年頭糧食太金貴了,古小滿敢說,自己這十來斤的糧食拿出來,五隊的財主連個屁都不會放,就能把自己的翠芯(財主的閨女)連推帶搡的嫁給自己。

“你這傻小子,不是說明天才走嗎,現在把鋪蓋卷收了,咱爺倆晚上睡哪裡?”

古孝賢在外邊轉悠了一圈回來,見兒子連鋪蓋卷也收了,就笑罵道。

“爹,奔樓子說要走就得後半夜走,要不然被民兵發現,少不了又得掰扯,雖然支書他們不怎麼管事了,但是也不至於明目張膽撞到鼻子跟前也不管吧!

我一會煮點玉米粥,咱爺倆喝點,然後就準備上路,咱也不等啥後半夜了,天一擦黑就走。”

古小滿一邊說,一邊把一把曬乾的野菜撕扯成小段。

這時古孝賢從身後拿出一個布袋子:“臭小子,你看這是什麼?”

古小滿疑惑的看著老爹:“什麼呀,這年頭除了糧食能引起人的興趣,其他的恐怕都沒什麼吸引力?”

古孝賢把袋子口撐開,讓兒子往裡邊看。

“啥東西黑不溜秋的……是熏肉,還有田鼠?”

古小滿驚喜道,這一塊熏肉起碼有五六斤重,熏乾的田鼠也有七八隻,這年頭糧食弄來尚且不易,更彆說肉類了。

“切一點一起煮了吧,有點葷腥吃了也漲點力氣。”

“嗯嗯……爹,這到底是哪來的?”

“以前老於頭送的,沒舍得吃,田鼠是爹自己抓的,熏乾了幾個月了。”

古小滿歎了口氣,沒有再說話,因為老於頭是他的忘年交,算得上半個師傅,可是如今他卻死了。

掏出一隻田鼠乾用隨身的剔骨刀切成小塊,和玉米粒乾野菜段一起扔進一個陶罐裡,再加上半罐子清水放到火上煮起來。

古孝賢看著陶罐子有點無語,爺倆這光景過得著實有些慘,家裡連口像樣的鐵鍋也沒有,他從飯店裡拿回來的炒鍋年前被民兵給搶走了,說是要給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

當時他追著民兵討要,還被民兵連長用槍托狠狠地砸在後背上,差點沒給他乾的背過氣去。

“火小點,陶罐子不經燒,萬一燒裂了咱爺倆就沒得吃了。”

古孝賢提醒兒子。

“爹……一會吃完了,您先在家眯一會,我去趟大隊部,把哪個鐵帽子順走,那玩意路上還能燒水熬粥用。”

古小滿說的鐵帽子是古孝賢跟父親逃難路上撿的,爺倆起初也不知道那玩意是個啥,後來才聽說是日本大頭兵腦袋上戴的,據說那些矮個子家夥戴上這鐵帽子能夠刀槍不入,至於是不是真的,他們作為裹挾在曆史洪流中的螻蟻,自然無從知曉真假了。

不過爺倆當時就覺得這玩意逃難用處很大,煮點粥燒點水啥的很方便,還不怕破損。

“鐵帽子沒被煉成鐵錠子嗎,連社員家裡的鍋、鐵門栓、菜刀、钁頭都大煉鋼鐵了。”

古孝賢問了句自己都覺得沒頭沒腦的話,他沒有參加大煉鋼鐵的活,因為被安排給社員做飯來著。

古小滿雖然年齡小,但是個子高,就被當個半個成年人使喚了,所以隊裡生產上的有些事他比老爹清楚。

“那玩意扔進去半天沒燒化,最後被老支書用鐵勾子勾出來扔在大隊部的飼養室了,說是用它給牲口加細料使喚,我在飼養室看見過,就扔在牛槽下邊。”

“當心彆被人看見了,再給咱爺倆安個盜竊集體財產的罪名。”

古孝賢有些擔心。

“哼,那本來就是咱們家的,再說了現在飼養室連個喘氣的都沒有,更彆說人了,村裡剩下的都是跑不動的,或者是領導乾部們,他們平日裡克扣社員的口糧藏在家裡省著吃呢,平時也不敢大張旗鼓的活動,那樣會浪費糧食。”

古小滿絲毫不擔心,說到底他還是個孩子,根本不了解人性的險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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