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玉安一紮進那紅色絲線堆積出的“被子”裡就後悔了。
她後知後覺地想起來這些紅線究竟是什麼東西做的,身體瞬間僵硬成一塊石頭,弓著背保持趴伏的動作不敢動彈。
更讓她感到僵硬的是,她的手和腦袋,好像都碰到了紅繭裡的另一具軀體。那種緊挨著一具冰冷之物的感覺是如此鮮明,鮮明得她幾乎無法呼吸,心臟都要停跳了。
沒有等她自己把自己嚇死,最裡麵一層帷幔已經被人拉開,陽光照耀,四周一片大亮。
兩位老太太手持香柱走了進來,她們在最外層燃起香柱,虔誠地下跪,匍匐身體,將腦袋磕到地麵,語氣無比擔憂而小心翼翼,“氏神,這一次隻沉睡了如此短暫的時間,是否因為祭品之事沒能完全恢複?”
在一段時間的安靜後,羅玉安聽到一個聲音,從她頭頂極近的地方傳來。
“確實未能恢複。”
這聲音是隱秘的流泉,柔和,且緩慢。
隨著這回應,羅玉安感覺身邊的神動了動,似乎是坐了起來,於是他不可避免地同樣碰到了她。羅玉安隻感覺輕飄飄的袖子拂過臉頰,瞬間頭皮發麻,大概是因為那天晚上對白袖子產生了心理陰影。
發現旁邊有一個異物,那位神似乎也頓了一頓,但隨即就好像什麼都沒發生一樣,從重疊的紅色絲線中坐起來。他坐在中間,就好像是神龕中的一尊真神,讓外麵的兩位氏女不敢抬頭直視。
“一切都是因為這次負責祭品的秦氏子弟疏忽,他們都會得到應有的處罰。”
“讓您沒能恢複全盛狀態,是我們的失職,請您責罰。”
兩位高齡氏女身軀顫抖,悔恨自責,羅玉安在一片飽受驚嚇的空白中,聽到她們沙啞的聲音,覺得她們仿佛是已經哭了出來。
“小懲大誡,下不為例。”柔和緩慢的聲音再度響起,瞬間就能驅散人心頭的陰霾。
不管外麵那兩位年邁的氏女是什麼反應,羅玉安已經自然而然放鬆了下來。這實在是很古怪的一件事,因為她靠著一個會吃人的神的背部,怎麼想都應該害怕才對。可她好像被迷惑了,甚至都沒聽清楚接下來的簡短對話,隻發現那兩位氏女退了下去。
她還是一動不動地躺在那,但她麵前的神移開了,有一隻手從白色的袖子裡伸出來,那隻手雪一樣蒼白,霜一樣冰冷,拂開了她臉上的一堆紅線。
前幾天的夜晚,她差點被這個神吃掉,但那個時候他的身形動作都十分詭異,而現在的他,隻看外表更像是一個人類。
十七八歲的少年模樣,和她的妹妹差不多大。在黑色的長發遮掩下,是一張出色的少年臉龐。他仿佛是在神龕裡擺了千年的微笑神像,維持著亙古不變的模樣,繚繞的煙氣熏陶出他一雙平靜的眼,凝視她的時候就像在凝視人世間。
羅玉安茫茫然和他對視了一眼,感覺自己看到了許多飄渺混沌的東西,就是沒有看到一個“人”的感覺。哪怕他擁有著人的外貌,那雙眼睛也給人一種“非人”的感覺。
高台上的神像活了過來,坐在她身邊,語氣平和聲音含笑地問她:“你怎會躺在此地?”
那些堆積成一團的紅線自動自覺地蠕動著鑽進他兩條寬大散開的袖子裡。
“我、我是……”羅玉安爬起來,局促地低下頭,不敢再直視這個莫名散發著一股威儀氣息的神,“我好像……是祭品。”
“原來如此。”他說話不緊不慢,語氣是毫無波瀾的平靜。
羅玉安聽著這溫和的話語,心中湧出無限希望,她乞求道:“您是神的話,能不能請您放我平安離開?”
氏神依舊帶著笑問她:“你曾殺人?”
羅玉安毫無隱瞞,“是。”
氏神:“每個人心中都有惡念,但‘惡’卻隻會在傷害他人之後彙聚於身體。不管因何原因,殺了人,便有足以令我吞噬的惡,你卻有些不一般。”
羅玉安迷茫:“我不知道。”在來到這之前,她都沒想過如今這個世界上還會有神的存在。
氏神含笑望她,微微搖了搖頭,不知是什麼意思。羅玉安還想說些什麼,看見兩個老太太又來了,還帶來了一隊穿白衣的人,他們手中端著供品,托著淡紅色的香柱。
沒人敢直視神龕中央那位氏神,自然也沒人看到躲藏到氏神身後的羅玉安,氏神不知出於什麼原因,不曾主動暴露羅玉安的存在。她們換上新的供品,燃起香柱,熟練地對著氏神叩拜,又迅速而有序地退了出去。
神龕內青煙繚繞,被羅玉安下意識當做了遮擋物的氏神看著那些青煙,攏起兩條袖子走出……飄出了神龕。他的頭發微微往外散開,好像被無形的風牽引,袖子也是,令人不敢靠得太近。羅玉安愣了一下,不遠不近地跟上他,像一條尾巴似地跟著他轉了兩圈,“您……這是在舉行什麼儀式嗎?”
氏神和藹地回答:“隻是出來散步透氣罷了,煙氣有些嗆人。”
羅玉安怎麼都沒想到這個回答,一下子呆了。散步?明明就是用飄的,而且煙……嗆人?雖說那個煙確實有點嗆人,但是,神怎麼會嫌棄煙嗆人?
“那,把煙熄滅?”她就像麵對妹妹的時候,下意識順著問道。
氏神:“不可,那煙是用來驅蚊的,熄滅了夜間會多蚊蟲。”
羅玉安聽到這回答,再次露出了迷茫呆滯的神情。驅……蚊?
氏神於是輕笑兩聲,“我與你開玩笑罷了。那是有特殊用途的香,隻要我醒著,每日都必須燃起。”
有那麼一瞬間,羅玉安覺得氏神好像一位略帶頑皮的老者,和他過分年輕的麵容完全不同,和她先前的想象也完全不一樣。
她的肚子忽然咕嚕兩聲,發出饑餓的轟鳴。
氏神感歎道:“是了,普通人每日都需要食物。”
羅玉安低下頭,“我先前偷吃了您的供品。”
氏神:“無事,那些供品放在那本也是浪費,我並不能吃。”
羅玉安小聲請求:“那我可以再去拿一點供品吃嗎?”
氏神:“不可。”
羅玉安:“……?”
氏神:“我記得,凡人應當是要吃五穀的,隻吃那些供品似乎不行。”他說著,笑著抬起了一隻手,將袖子垂在她麵前,模樣又有點少年的明朗。
羅玉安一時之間都反應不過來他是什麼意思,縮著手看著他的袖子。
氏神:“抓著吧。”
羅玉安戰戰兢兢地抓住那柔軟的“殺器”,跟著氏神走向院子出口。氏神尋常地飄了出去,她也被迫跟著快步走出去。院子外麵果然守著許多人,個個神情嚴肅,穿著與現代習俗完全不同的古式衣衫,偏偏腰間插著槍。看到這些人,羅玉安就一陣緊張,拽緊了手裡的袖子。
但她很快發現,這些人對於她和氏神都表現得視而不見,目不斜視。
羅玉安緊隨著氏神的腳步,回頭看了眼那些一動不動仿佛雕像的守衛們,走向了外麵一座院落,又看見了那兩個自稱氏女的老太太,她們正帶著幾個年輕的女子跪在眾多牌位前,口中念誦著不知道什麼的歌。她們一邊念一邊叩首,似乎是在教導什麼禮儀。氏神帶著羅玉安從她們麵前經過,她們的神情也沒有絲毫改變。
她們大概是真的看不見他們。
原來這個大大的院落裡還有這麼多人,她先前來的時候一個人都沒看見,還以為這裡隻有那兩個老太太。白天的院落和夜晚的院落,也像是不同的表裡兩個世界。
“到了。”
羅玉安看見一個廚房,還有布置成餐廳模樣的食堂。雖然外表是古建,但內裡還是能看到現代化的機器和設備。走進去之後讓人有點錯亂感。
“人都是在此享用食物。”氏神給她介紹,像個周到而禮貌的主人正在待客。
羅玉安看見許多食物放在乾淨的盤子裡等人取用,她好幾天沒吃過正常的飯菜,而且這些食物香味濃鬱,根本控製不住咽口水。
氏神含笑抬手示意,羅玉安取了一次性的碗筷,試著去取餐。她一手還不敢放開袖子,生怕顯露出身形被不遠處做菜的廚師們看見。
看羅玉安遲遲沒有動手,氏神建議道:“不妨嘗嘗這個。”
他指著一道醬香濃鬱的鴨肉,羅玉安聽話地夾了一塊放進嘴裡。
氏神語氣和緩略帶好奇地詢問她:“如何?是怎樣的味道?”
雖然很美味,但羅玉安實在不知道用什麼詞彙來表達,隻乾巴巴地描述說:“就是,肉的味道。”
氏神感歎:“肉的味道……聽上去似乎不太好吃。”
奇跡般的,羅玉安瞬間明白了他是什麼意思,想起那天晚上看到的畫麵,頓時覺得嘴裡美味的肉有些令人作嘔,但她不敢吐出來,堅強地把嘴裡的肉咽了下去。
不過她無論如何也不敢再吃肉了,好在氏神也沒有一直勸她吃肉的意思,頗有興致地看著那些食物,時不時建議她吃某一種,然後詢問一下味道。就好像是他自己不能吃,所以隻能看彆人吃,然後問一問味道自己想象一下。
再一次在他的建議下試吃了一個貓貓形狀的小麵包,羅玉安含糊地問:“您不能吃這些嗎?”
氏神:“不能。”
羅玉安本想問一下吃了會怎麼樣,又想起那天式神咬了自己一口,結果趴在地上吐的樣子,默默閉上了嘴。
吃飽之後,她又抓著氏神的袖子離開,看到自己來時的走廊,她忍不住看了好幾眼,問道:“我可以離開這裡嗎?”
氏神仍是和平交流的模樣,回答說:“你暫且在此處待一段時間。”
羅玉安聽明白他的意思,眼睛一下子亮了。這已經比她先前預想的情況好了無數倍,氏神沒有殺她的意思,或許一段時間後,她就能平安離開這裡。隻要能活著離開就好,她還有一件非做不可的事。
氏神大部分時間都待在那個神龕裡,像一座無趣的雕像,而那兩位氏女一天三次過來上香叩拜,進行祈禱,至於其他人,他們沒有事都不能靠近神龕,連院子也進不來。
兩個老太太來做祈禱,羅玉安就躲在氏神背後,其實她有點疑惑,作為被這裡所有人敬畏的神,氏神為什麼不直接把她的存在告訴這些人,要搞得好像偷偷摸摸在背著家人養野生小動物?
兩位氏女退下後,氏神會從神龕裡出來,他會去那一叢紅山茶旁邊,帶著笑容,靜靜地看著那些花。
羅玉安走到他附近,問出自己的疑惑。氏神含笑不說話,她也就不敢再問了。
見他一直望著紅山茶,挺喜歡的樣子,羅玉安走到神龕裡,從那些包裹香柱的紅紙上抽出一張,手指靈巧地折疊,很快折出了一朵山茶花。
氏神望著被送到自己眼前的折紙山茶,看了羅玉安好幾眼。
被這眼神看得不安起來,羅玉安問道:“您……怎麼了?”
氏神撚起那朵紙花山茶,沉吟片刻,笑起來,“我從未收過這樣的供品。”
羅玉安:“不是供品,是給您的禮物。”雖然有些羞愧,但是她想討好這位神明,以求他早日讓自己走。
氏神:“原來如此。”
不過,沒有人敢給一位氏神送禮物,這大概就是無知者的勇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