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點紅色如同燭火飄飄搖搖亮起,透過紗簾,呈現出一種異樣的鮮紅。羅玉安從門縫中露出的眼睛也印出了那一點紅光,覆蓋於她驟然縮緊的瞳孔。
門外男人的腳步聲忽地停住了,他剛好走到羅玉安所在的門前,兩人就隔著一扇門,羅玉安甚至能清晰地聽到了男人吞咽口水的聲音。
恐懼,無形的恐懼在空氣裡如同逐漸繃緊的絲線。
“什麼鬼東西。”門外的聲音顯露出些中氣不足的虛弱。
驟然間,中央一盞透簾的紅燈變成了好幾盞,陸陸續續亮起的紅燈將神龕內部照得通紅一片。神龕建築的四周都隻是用了幾層簾子遮蔽,此時紅光透在上麵,她們都能清晰地看見神龕內部有一道陰影搖搖晃晃地出現了。
她……或者是他,從黑暗裡走到紅光下,細瘦支棱的身軀,移動的姿態古怪,看影子仿佛身上拖著長長的一件衣裳。
門忽然發出一聲輕響,羅玉安的視線被遮住了,因為門外那男人不自覺後退,剛好擋在了她的視線前方。
羅玉安退後一步抬起頭,發現外麵紅光更盛,男人貼在門上的影子她都能看得清晰。
“有人?什麼人在裝神弄鬼……咕唔……咕……”男人罵聲突然中斷,喉嚨裡發出一陣含混的聲音,這聲音令人浮想聯翩,同時感覺毛骨悚然。羅玉安雙眼有些發直地看著門上出現的一片水痕,幾乎能想象出這一大片痕跡剛才是怎麼潑灑上去的。
緊接著,外麵響起了尖利的叫聲,那叫聲屬於另一個女囚犯。飽含恐懼意味的刺耳尖叫和男人瀕死時發出的細微聲音混合在一起,由遠或近刺進她的耳朵裡。她沒能看見男人剛才遭遇了什麼樣的襲擊,但是在左右兩邊房間裡的兩個人肯定看清楚了。
來這裡之前,羅玉安在渝林區監獄裡待了半個月,身邊都是死刑犯人,大多擁有著超過常人的冷酷。隔壁那個女囚犯,據說她和自己的丈夫一起,在十年間接連犯下數十起重大搶劫殺人案,後來又因為不滿意財產分配動手殺死了丈夫。這樣一個女人,現在卻這樣如此恐懼的尖叫。
羅玉安僵硬地看著門外的人影消失,看著再次透出光的門縫,緩緩湊過去。
她首先看到門外的走廊邊緣有一隻腳,孤零零被丟下的一隻腳。
刹那間,她的感官都蘇醒了,尤其是嗅覺,她好像才發現自己剛才是屏息著的,驟然倒吸一口涼氣後,那股混合著不知名花香的血腥氣,濃烈地衝擊著她的所有感官。
一隻斷腳不至於讓她如此恐懼,在半個月之前,她已經見過最恐怖的場景。但那隻腳流出的鮮血,慢慢變成了一根根紅線,連接進神龕之中,這樣詭異的場景超出了她的想象。
血怎麼會變成紅線?甚至那血線不止一條,散落在地麵的陰影裡,細碎的塊狀物上都蠕動起紅線,如同被人牽引,落入神龕之內。
羅玉安看見神龕中立著的奇怪影子,那些線連在他身上,讓他看上去像一個提線木偶。提線木偶被血線拉動,影子不斷在簾子上放大,好像即將要離開那個神龕出來。
未知的恐懼釘住了她的心口,羅玉安不敢再看下去,可是身體僵硬到無法動彈。隻能徒勞地按住門,寄希望於這扇門能保護她不被神龕中的怪物所抓住。
但是,這樣的做法顯然是徒勞的,伴隨著兩聲尖叫還有門扇被撞開的聲音,羅玉安感覺身子一輕,在茫然中倒飛了出去。
麵前的門大開,幾根紅線抓住了她,將她拖向外麵那個可怕的世界。從門縫裡看到的世界驟然間鋪開在她麵前,她更加清晰地看到了滿地的紅色,還有其餘幾扇大開的門,另外兩個躲藏在屋子裡的人也被紅線拖拽了出來。
女人在試圖掙紮,男人在瘋狂抓撓身上的紅線,而羅玉安,一動不敢動。她的眼睛隻死死盯著紅光大亮的神龕內部,驚懼到了極點。
那個身上連著無數紅線的影子靠近一道簾子,血色的絲線將簾子往外拉開,露出人影真實的模樣。
頭顱低垂,臉龐藏在漆黑流水一般的長發陰影下,身軀被一件樣式古怪的白色衣服完全包裹,裡麵仿佛沒有血肉一般空蕩。身側長長的白色袖子拖曳在地上,從袖子底下延伸出無數的血線。
似人,又不似人。
不知道何時開始,整個院落裡都變成了血線交錯的牢籠,無數血線把她眼前所見到的世界分割成碎塊,白袖的怪物就踩著那些血線,像一隻白色的蜘蛛趴在紅色的蛛網上。
血線吊起碎塊送到他麵前,仿佛有生命一般的袖子覆蓋上去,一陣不知從哪裡傳來的咀嚼聲後,肉塊迅速消失。
羅玉安猛然間明白過來,她們這四個死刑犯,就是作為肉食來到這裡的!原本以為是生的希望,卻沒料到根本是死亡的深淵。意識到這一點,她又看到怪物踩著血線去到了另一個男人身邊。
那男人掙紮得厲害,口不擇言地慌亂大喊大叫。大概是因為他的“吵鬨”,讓那個怪物首先選擇了他。
吞吃了血肉的袖子仍然潔白,像雲一樣輕飄飄地覆蓋在了男人的腦袋上。刹那間,噴湧而出的紅色變成了無數血線從袖子底下延伸出來,將整個院落的紅線布得更加密密麻麻。
羅玉安閉上了眼睛。她沒有和另一個女囚犯一樣徒勞尖叫,她隻是緊緊閉著眼睛,像她從前遇到難以接受的事情時一樣。
接著,那個女人的尖叫聲也戛然而止,空氣裡馥鬱的花香和鐵鏽味都更加濃重了,濃重到讓人有些窒息的地步。她知道發生了什麼,也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麼,雖然不曾尖叫,但克製不住地渾身顫抖。
那個怪物靠近她了,輕軟如雲,還帶著一股不知名花香的袖子飄飄然籠罩住她。
來了!來了!
脖頸處猛然一痛,好像被什麼咬了一口,羅玉安想象著自己的腦袋在下一刻被咬斷,然後就像其他三人一樣什麼都沒能留下。
脖子上的疼痛一直在持續著,但她想象中更加尖銳的痛卻沒有到來,籠住她的袖子停滯住,然後猛然開始顫抖。
羅玉安眼前一亮,重新看到了上方被血線切割成無數塊的天空。綁住她的血線驟然鬆弛,垂落下去,而立在她麵前的那個怪物,忽然間彎下了腰——
“嘔……”
羅玉安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那怪物慢慢趴在地麵吐出了一口血,弓起的背部如同支棱起的骨刺,隨時要刺穿那一層薄薄的白衣。
嘔吐平複之後,他被血線吊起,長長的袖子垂在身側。羅玉安感覺他好像看了自己一眼,接著像一隻風箏迅速退回了那座亮著紅光的神龕裡。
周圍的血線還在,寂靜的院落裡沒有了任何聲音,隻剩下她一個人。
猛地打了一個寒顫,羅玉安爬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這個院子唯一一個出口。門被鎖住了,門外傳來那兩個老太太平淡的說話聲。
“裡麵沒聲音了,氏神已經吸收完這次的‘惡’了吧,明日就又要結繭了。”
“嗯,儀式需要的東西都已經準備好,放心吧。”
羅玉安即將摸到門的手一顫,又收了回去。她終於從那種死亡和怪物的衝擊中清醒過來,意識到如果現在敲響這扇門,外麵那兩個人不會理她,甚至還會殺死她。
她不知道這是哪裡,但是從她被送到這裡的過程中看到聽到的所有,她能得知這是一個隱秘而古老,擁有特權的特殊存在,她們想要殺死她就好像碾死一隻螞蟻那樣簡單。
無法逃離,而這四方院落……羅玉安扭頭惶然看著地麵上的痕跡,還有那些黑洞洞大開的房間,她根本無法逃跑,房間裡也沒有地方能躲藏,隻要等到明天,她可能就會被找出來。她們會殺死她,或者將她送回渝林區監獄等待原本的裁決。
這一刻,羅玉安忽然想起了自己的妹妹。她虛弱的眼神和發軟的腳步都再次堅定起來。
“不,我還不能死。”
天明破曉。
鬼月,十五日。
還掛在天邊的圓月有一點泛紅,兩位頭發花白的氏女提著紅燈籠打開院門,準備和從前的每一次一樣,準備氏神的重生日儀式。然而映入眼簾的不是空蕩的院落,而是從昨晚就沒有改變過的滿院血線。
“砰——”
紅燈籠滾落在地,迅速燃燒了起來,在燃燒的火光下,兩位老人的臉龐僵硬煞白,“怎麼會!”
“氏神怎麼還沒有開始沉睡?”
院落中的三處血跡十分明顯,兩人目光一掃就看見了,但無論如何都沒能尋找到最後一處痕跡。
“糟了,這次的祭品出問題了!”
“怎麼會出這樣的紕漏!”
“趕快讓他們再送祭品過來,不能再耽誤時間了!”
慌亂中,院門被重新關上。又不知過了多久,院門再度開啟。躲藏在走廊底下黑暗空隙裡的羅玉安,聽到雜亂腳步聲在自己頭頂響起。
似乎有一個人被綁著安放在了走廊上,送人的腳步聲離去,接著是很長一段時間的寂靜。
羅玉安抱住自己緊緊蜷縮著,大睜著眼睛,看著太陽光從走廊縫隙裡照進來,還有紅色的液體也順著那縫隙滴下來。
“滴答、滴答……”
羅玉安躺到渾身僵硬,終於在漫長的寂靜裡動了動手指,嘗試著把自己從這裡挪出去。她小心地從走廊下方的空隙裡探出頭,看見整個院子空蕩蕩的,漫天的血線不見了,大約下午三四點左右的陽光照亮了大半個院落,中心處的華美神龕建築在陽光下明亮燦爛。
如果不是附近的一片血跡殘留,她幾乎要以為昨晚的噩夢真的隻是一個夢。
忽然間,院門處有了動響。羅玉安迅速把自己藏了回去,她聽到院子裡進來了好幾個人,每一個人都很沉默,儘量放輕著動作,那兩位老太太壓低了聲音說:
“一定要把那個人找出來!”
“已經被她影響了氏神的結繭,不能再讓她在這裡打擾氏神休憩!”
“動作都快一點,就算氏神已經開始‘入睡’,也不能打擾氏神太久。”
“氏女,找到人怎麼處理?”
“殺了。”
這些冷漠的對話就在她頭頂,羅玉安顫抖了一下。隨時隨地會被找出來殺死的恐懼讓她努力把自己往縫隙裡蜷縮。可是她又很清楚,這個院子隻有這麼大,她很快就會被找出來。
將絕望的目光投向神龕,羅玉安心裡出現一個瘋狂的想法——如果藏進那裡麵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