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淨空在家裡跟她說是去買書,馮玉貞本欲和他下車後就分頭各自購置,自以為這樣雙方都鬆快些。卻見這人亦步亦趨跟著她,嘴上又變了說辭,稱去書肆恰巧跟她同路,巧舌如簧,隻能由他並肩而行。
兩人一踏進繡貨行,掌櫃定睛一看,瞧是上個月那個跛腳繡娘回來,胸有成竹地笑了笑,他們口頭上將規矩先行確認下來,等到下個月再碰麵時再正式遞交雙方的書契。
馮玉貞接著就將她最近縫的的兩個荷包也賣了,掌櫃排給馮玉貞四十文錢。
這回多出十文,能多割一斤肉呢。她還來不及歡喜,在身後一直一言不發,隻靜靜觀察他們許久的高個青年忽地出手,壓住她伸出要去接錢的小臂。
“且慢,”崔淨空上前一步,把馮玉貞擋在身後,看著他開口:“這兩個荷包四十文?”
掌櫃被頂了個措手不及,視線在兩人臉上繞了一圈,謹慎問道:“敢問這位小兄弟是……?”
“她家裡人。”崔淨空回答。
馮玉貞尚沒有拐過彎,不懂小叔子為何突然發難。
未出嫁時,出自她手的繡品全憑爹娘兩人拿到鎮上叫賣,賺來的銅板卻一個子也落不到她手裡。
為了叫她乖乖呆在家裡,不生出其他的野心跑了,很少帶她去鎮上不說,還騙她繡工粗製濫造,導致貨品擠壓,賣不出去。
長久以來根深蒂固的認知下,馮玉貞就覺得能賣到這個價錢已足夠幸運了,甚至還有點感謝掌櫃照顧自己。
實則不然。
崔淨空可沒有寡嫂好糊弄,他心裡跟明鏡似的:“掌櫃倘若心不誠,這樁生意恐怕是談不攏的,鎮上的繡貨行可不止一家。”
那掌櫃麵色一變,喝道:“姑娘這是要出爾反爾嗎?”他很知道軟柿子好拿捏,徑直去瞪馮玉貞。
“我沒那個意思……”
眼見局勢突然緊張,馮玉貞尤其不擅長應當他人的責難,軟弱的個性作怪,下意識上前扯住崔淨空的袖子晃了晃,他卻反手拽住她的手,牢牢攥在手裡,拉著大步向門外走。
青年順勢低頭,篤定的聲音鑽進她耳畔:“他壓價。”
果然,兩人還沒走出五步遠,無奈的妥協聲就自身後傳來:“行行行,我認輸,您二位快回來吧。”
於是又重新講價,漲到每個四十文,掌櫃搔著頭皮,哎呦哎呦喊叫半天,說再往上就真不成了,崔淨空又把書契上相關的細枝末節問了一遍,這才罷休。
順帶著補全了上回的,馮玉貞將銅板用手掌橫著,從桌上掃進自己的荷包裡,沉甸甸的,抖一抖發出嘩啦嘩啦的碰響,幾乎有些恍惚的走出繡貨行。
原來她自己也能掙到這麼多錢……
開心之餘又難免沮喪,覺得自己這麼大一個人了,彆人都能當娘拉扯孩子的歲數了,這回要是小叔子沒在身邊,少不得要被掌櫃狠狠宰一刀。
馮玉貞其實心裡隱隱也知曉一點,貨比三家的念頭她並不是沒有,隻是到底過於自卑了,覺得拿不出手,自己貶低自己。哪兒知道原來她也有閃閃發光的長處,也是上得了台麵的呢?
在娘家時被父母有意困住,哪怕之後沒有人再攔,也好似周圍有一圈看不見的界限,偏偏將她鎖在方寸之地。
她自嘲道:“是我太沒用了。”
崔淨空卻沒當回事,倘若她什麼都懂,對他而言才是最不利的地方;寡嫂越無助,方能越緊密地依附於他。
嘴上卻十分正派:“嫂嫂不必妄自菲薄,下次便知道了。”
兩個人順著路就手把柴米油鹽購置好了,還久違地割了兩斤肉,最後才走到崔淨空要去的書肆。
手裡提著的東西不少,大包小包先放在地上,馮玉貞不進書肆,看著東西在門口等他。
書肆掛著陳舊的牌匾,上麵的金字凹槽裡落滿了塵灰,進門後,右側桌後擺放了一張搖椅,坐上麵咯吱咯吱晃悠的老頭隻朝他一望,也沒起身招呼。
崔淨空走到那張黴斑點點的桌子前,照常道:“我來買棗。”
老頭回道:“生的熟的?”
“兩斤青棗。”
對上了。
老頭立刻從搖椅上起身,動作敏捷,和白發蒼蒼的相貌形成了鮮明的反差,手在桌下掏出用硬黃蠟紙包裹捆紮的兩小包藥物,不知道裡麵具體是什麼。
他雙手送過去,表情和言語都十足的諂媚:“我們家老爺交代過,崔秀才您考慮周全了隨時告訴小的,一聲傳喚下去,京裡馬車來這兒不過三天!”
崔淨空頷首,沒有說答應還是不答應:“周大人為某體念許多,勞煩閣下替我向他問安。”
兩人嘴上來回打太極的功夫,外麵倒是來了一位不速之客。
說來也巧,剛好這條街上一家客棧新訂兩個櫃子,趙陽毅推著轆車路過此地,一眼就瞧見馮玉貞一個人站在書肆瓦簷下,此時卻麵露驚恐。
原來是附近缺了一顆牙的乞丐養的狗,大概是因為她手裡提著肉,聞味兒跑到她跟前呲牙咧嘴來了。
馮玉貞對於普通的貓貓狗狗是談不上畏懼的,可以說很喜愛,偶爾順順毛喂它們點剩飯,卻唯獨怕這種渾身漆黑的大狗。這又要和她的好弟弟搭上關係了,隻這麼一回憶,大腿內側就不聽使喚地瑟瑟發抖起來。
趙陽毅走上前,抬腳掀起一片沙塵,罵了兩聲,大黑狗夾著尾巴悻悻跑開了,轉過身走到她跟前問:“沒被咬著吧?”
“沒有,”馮玉貞的心才放到肚裡去,她捂著胸口,抬頭瞟見那道標誌性的疤痕,原是見過一麵的人,拘謹地同他道謝:“謝謝大哥出手相助。”
趙陽毅沉聲應下,思忖著也不知道錢永順那小子有沒有和她提起。他有點難為情,那天之後忍不住反複想,又唾罵自己實在猴急,人家原來的男人才剛死兩三個月,急著上門也不合適。
可拖著拖著就不免心煩意亂,他年近而立,好不容易才碰上個合眼緣心意的人。馮玉貞他第一眼就瞧著喜歡,乾乾淨淨的小娘子,現在再遇見還是滿意地很,該催一催錢永順,把事提上日程了。
他既不開口,又不移步,這會馮玉貞已經想起來錢翠鳳跟她提過一嘴的荒唐事,再看趙陽毅全身不自在。
她有些悵然,不知道為什麼這輩子自己多出來這麼幾朵桃花。
“馮姑娘。”趙陽毅半晌才憋出來幾個字:“又來鎮上添置?”
“是,趁著趕集熱鬨。”馮玉貞實在沒什麼能和他說的,彼此陌生的寡婦和木匠,除非雙方懷有不一般情愫,不然極難聊到一塊,恰在這時候走出來的崔淨空便正麵撞破了。
高大健壯的男人如同鋼筋鐵骨一樣矗立在寡嫂麵前,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女人則低頭扶著牆。
馮玉貞大概是從不知曉,因為崔淨空也故意沒和她提起過。她每每低著頭,會把原本裹在衣領間的細白脖頸大剌剌地袒露在居高臨下者的眼裡,任由對方的視線不客氣地來回逡巡。
崔淨空麵無表情盯著那個男人一會,兩本書被卷起握在他手裡。他很自然地走到馮玉貞身旁喊了一聲,接著彬彬有禮地問道:“閣下是……?”
馮玉貞這會兒看見小叔子像是來了救星,眼睛都亮了,沒去細想莫名生出的一絲心虛:“這是錢永順的師哥,方才幫我嚇跑了惡犬。”
“我恰好路過的。”趙陽毅皺起眉,語氣有些冷硬,對這個冒然插入兩人中間,瞧著和馮玉貞差不多歲數的青年很沒有好感。
崔淨空不露聲色上下掃了他一眼,在臉上的疤痕那裡停留片刻,複而拱手道:“多謝您出手搭救,不過時候不早了,我和嫂嫂還趕著回去,恕不奉陪,望您見諒。”
馮玉貞趕忙動身,卻沒料到腳底憑空冒出一個石子,半身倒在一旁的小叔子身上。還好被青年及時摟住,才得以撐著對方的手站穩。
“沒事吧?”他低頭詢問,好在馮玉貞著急,倒也沒體察什麼不對勁。
而崔淨空就在這麼一個她跌在自己身上,曖昧地半抱著寡嫂的當口,向後扭過頭,朝對方露出一個笑意,臉上的神情不僅不顯得柔和,反而很怪誕。
明明唇角是彎的,黑沉沉的眼眸卻類似不通人性的獸類一樣直勾勾盯著他,宛若深不見底的寒潭,一股陰森森的戾氣迎麵撲來。趙陽毅立刻感受到森冷的威脅,他下意識躬身握拳——一種防禦的姿勢。
方才還在馮玉貞麵前彬彬有禮的青年,現下卻笑著衝他做了個口型,才若無其事低下頭,不知道和身旁的矮個女子說了什麼體己話。
“滾。”
這哪裡是什麼小叔子,分明是個目的不純、想要把寡嫂骨頭都不剩吞下去的登徒子罷了。
幾日後的書院裡,園裡園外依舊隔著一道牆,兩個藥包依次丟過來,阿繕伸手接住,小心地放在懷裡,提醒他:“下個月你多給我一包,這回的藥小姐喝著很有起效。”
對麵那道清冷的聲音卻提出了新的要求:“三包,幫我查個人,鎮上錢永順的木匠師哥,臉上有疤。”
阿繕問:“為什麼突然查一個木匠?”
對麵沒有吱聲,阿繕接著問:“需要我殺了他嗎?”
這次崔淨空回的很快,他聲音很沉:“不,如果必要的話,我會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