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課業繁重,不打攪三姑娘賞園的雅興了。”
崔淨空垂眸,目光順勢落在地上,克製地往後退了一步,轉身要走。
好不容易才逮到他,見人就要滑不溜秋從掌心溜出去,鐘芸快步上前,複而擋住他去路。
“二哥哥何必拿這話來搪塞我,”她微微蹙眉,扯起手絹子一角遮住嘴唇,情態猶如西子捧心:“奴家隻是擔憂二哥哥半月都在外粗衣糲食,往來奔波疲憊,特意準備的。”
說完把盤子衝他一舉,女兒家的俏皮和關心躍然眼前,格外動人。
可崔淨空隻冷冷斜了這張花容月貌的臉一眼,不僅沒半點歡喜,隻覺得鐘芸簡直愚不可及。
懶得再與之虛以委蛇,他徑直拾階而上,隻在二人擦肩而過的瞬間,扔下一句:“男女授受不親,三姑娘自重。”
留下笑意凍結在唇上的鐘芸呆立原地,身體隱隱發抖,終於忍不住將手裡的東西狠狠擲到地上。
價值不菲的折枝紋白玉盤刹那間四分五裂,廚娘半日功夫才捏出的造型各異的糕點也紛紛滾上塵泥。
少女垂在身側握拳的手,已經用力到指節發白,鐘芸想不明白這件事:之前還算上道的崔二,回去了幾天,怎麼突然就性情大變?
鐘府三姑娘——鐘芸是妾室柳夫人的庶女,鐘昌勳則是她同父同母的親弟弟。
頭上有兩個嫡女壓著陣,親事都隻能挑彆人撿剩下的。
鐘芸那會兒年紀才十一二,本以為最差能許配給京城裡的權貴人家做側室,然而朝堂雲詭波譎,朝夕間形勢翻天覆地,一家人跑進了深山窮野裡灰溜溜躲著。
柳夫人哭天抹淚抱著她哭了好幾天,身子骨也在舟車勞頓中留下病根,如今病懨懨的不得寵。
鐘芸也掉眼淚,世道不公,男子大可以走出去闖蕩一片天地,女人卻被釘死在原地,拘束著自由,挑選夫婿無異於二次投胎,一旦嫁過去,便已經定了後半生的命運。
如意郎君和榮華富貴都成了空,鐘芸隻能從學堂裡的人篩選出勉強瞧得上眼,有些潛力資質的下手。
然而能來上得起私塾的,也無外乎是一些本地富戶,地位最“顯赫”的是縣令的兒子。這些男孩野性太重、行為粗鄙,曾見識過京城裡富貴風流小郎的鐘芸如何接受的了這種落差。
崔淨空還是小叫花子的時候,柳夫人沒少拖著長腔使喚他,不過那時鐘芸對他一眼都沒細瞧過,畢竟是個奴仆,有誰去在意?
直到他被鐘夫子反常的帶入書堂,頻繁出入書房,甚至在那年的元宵家宴上,崔淨空赫然落座,鐘芸觀察一段時間,就知道自己的機會來了。
試探性和崔二接觸,對方雖幾乎從不接她的話茬,可頂多就是拉開距離,始終沒有表示出強硬的拒絕,更遑論像今天這樣不加掩飾的蔑視。
在此之前,鐘芸一直以為自己和崔二是一類人。一樣的本性冰冷,一心為己,為達目標不擇手段。
這難道不是雙贏的事嗎?
崔淨空無父無母,如今親哥也死了,形單影隻。父親既然如此看重他,以後若是東山再起,必定委以重任,而姻親會使他與鐘家更深層次的結合。
而鐘芸也能如願以償收獲一個品行、能力、相貌都上乘的夫婿,因為鐘家的緣故,她嫁給崔淨空後自然會被禮遇。
一張臉又青又紅,活像是被扇了一巴掌,她咬著牙回房,見弟弟鐘昌勳抱著一籠蒸餃躡手躡腳溜回來,怒從心頭起,揪起他耳朵硬生生扯到屋裡。
“哎呦哎呦!你放、放手!”
鐘昌勳今年十四歲,本來應該抽條的少年人,卻因為過於豐盛的飲食而橫向蔓延,矮墩墩的個子,肚子圓滾滾挺在身前,現下疼得像個肉球似的上下亂竄。
“你跟我一句一句說好了,崔二今天到底怎麼回事!”
“我正要和你說,姑奶奶,你是我親姑奶奶,耳朵要被拽掉了!”
鐘芸放過他,胖墩捂住發紅的耳朵叫疼半天,委屈道:“我躲書房外偷聽來的,隻聽見他親哥死了,現在嫂子和他同居。”
大概是女人的直覺,鐘芸很快嗅到其中的貓膩。她略一沉思,今天這場下來,崔淨空這條路算是堵死了,兩人撕破了臉,她堂堂京城貴女,被一個窮秀才羞辱,這口氣自然不能平白咽下去。
鐘昌勳聽她要報複崔二,眼睛一亮,平時撐在書堂上昏昏欲睡的榆木腦袋,這個時候倒是轉得快:“姐,我從李二狗那兒聽說,有那麼兩味藥草,配在一起,專供種豬發情用。人一旦服下,就會情不自禁,當眾出醜。”
兩人之間的梁子很久之前就單方麵結下了。崔淨空明明是一個叫花子,被他盛氣淩人隨意差遣,突然有一天和他們平起平坐讀書,已經足夠讓他憤憤不平。
更可恨的是,兩個人偏偏一同參加院試,崔淨空一個入學不過三年的人一鳴驚人奪下案首,而他空有一個夫子親爹,堪堪掛在榜尾,無異於把臉撕下來扔地上踩。
吃穿住行,崔二身上哪件衣服,手裡哪本書不是鐘家給的?這種噬主的奴才早該拖出去亂棍打死。
聽完這個陰損的計劃,鐘芸麵上連一點女兒家的羞惱都沒有,隻在乎能不能害苦崔二,遂點點頭。
嫡母那張高高在上的臉好似就在眼前,她目光閃爍,開口緩緩道:“既然是那等好東西……怎麼能不給二姐嘗嘗?”
兩個嫡姐,大姐於前年嫁給幽州巡撫,二姐則是幼時燒壞腦袋,隻會傻笑拍掌的癡兒。
到時候隻需支開她身邊那個忠心耿耿的短發侍從,再把兩個人關在一起,堪稱一箭雙雕。
兩姐弟相視一笑,都看到了對方眼裡明晃晃的惡意。
蒼勁的老槐樹在小叔子離開後的幾天裡抽了嫩綠的新枝。
好像是在一夜之間,拂過臉頰的風就溫和起來,將滿山的蕭瑟吹得七零八落,綠意蓬勃、煥然生機。
女人晃了晃神,針尖疏忽之中紮進指腹。她驚呼一聲,把手頭繡了大半的佩囊急急撇到另一邊去,以防血珠掉落暈染上去。
將刺疼的指尖含進嘴裡,馮玉貞神情飄忽,她想,算上今日,正好已經走了整十天。
之前兩個人天亮後下山,崔淨空由於急著趕回書院,隻簡短告知她,自己會在書院裡住個一個半月。
馮玉貞思及自己一人獨居,夜間此地總會流竄幾個招搖過市的無賴匪徒,不免擔憂,臉上便露了怯。
崔淨空將她的害怕儘收眼底,本來邁開走遠的腳步一頓,站在距她五步遠的地方回身,枯瘦的樹影錯錯落落在他身上搖晃。
青年長身玉立,隻定定望向她,對她承諾會提前回來。
大概是幾天相處下來,聽他篤定的語氣,馮玉貞稍稍安了心,也才意識到這一眨眼便過了十天。
雖說崔淨空在時話也極少,但總歸是個大活人,多少驅散了些許孤獨。原本還有些擠的屋子,這幾天下來卻覺得有些太空曠了。
止住血,她又重新拿起那個虎頭紋佩囊,已經斷斷續續繡了三四天。
馮母繡工出色,女兒裡獨馮玉貞繼承了她的衣缽。她性情安寧,自小就軟的像個麵團子,一個人呆坐整天也不會覺得無聊。坐得穩、坐得住,一雙小手又穩又巧,也最能吃苦。
初學時十個指頭無一被紮的遍布針眼,隔日泛紫痛漲,筷子都拿不住。彆的姐妹們哭訴著寧願下地乾活,獨她一個人躺床上默默淌完淚,第二天早上繼續拿起針線。
幾年沉澱下來,她飛針走線間,花繃子上的珍禽異獸活靈活現,栩栩如生。十二歲的那年,家裡就拿著她的繡品去集市叫賣換錢了。
後來崔澤娶回她,兩個人全靠他打獵養活,尚有些富餘,這項手藝也自然沒有用武之地了。隻是她剛下山那兩天腿疼不好走動,閒著無聊才又撿起來。
刺繡是苦心多年熬成的心血,技法雖然前世今生加起來已多年未碰,然而在拿起針線那刻,塵封記憶又擦去了灰塵,動作早已爛熟於心。
今天卻失誤數次,眼睛確實落在繡麵上,心思卻不定。
再反應過來,虎頭紋佩囊早在走神時繡成,可瞧著成品不甚滿意,隻得拆了重做。如此反複浪費許多功夫,現在又一下紮到手,平白耽誤事了。
她懊悔地皺眉,埋怨自己整日胡思亂想。恰在此時,門外卻傳來了婦人的呼喊聲。
“我是河東的錢翠鳳,有人在家嗎?”
馮玉貞聞聲向外一探,之間柵欄前一個方圓臉婦人,歲數在五十歲左右。身後還跟著一個耷拉著腦袋、明顯不情願的青年。
錢翠鳳的臂彎裡掛著一籃雞蛋,臉上笑意盈盈:“叨擾貞娘了,我們離得不遠,就隔著一條河,見柵欄立起來了,還以為來了新的人家。”
馮玉貞推開柵欄,喊他們進去喝杯水:“我們剛搬來這裡,前兩天拾掇了一頓。”
錢翠鳳卻擺擺手,隻站在門口往裡瞄了一眼,沒有要進去的意思。兩個人又寒暄了一言兩語,始終沒見房子裡走出其他人,不禁問道:“你小叔子今兒不在?”
馮玉貞反應過來,隻怕這位嬸子醉翁之意不在酒,老老實實告訴她:“空哥兒回書院去了,大概還得再等四五天的功夫才回家。”
婦人的表情僵了一瞬,雖然很快維持住了笑容,隻是提著雞蛋遞過來的態度明顯變得很不情願。
“原是這樣,我還說怎麼這幾天沒有見著他人影。不怕你笑話,我們家三小子,”她伸手拍了一把身旁年輕人的肩膀。
“小時候孩子不懂事,和崔二有些過節,我還說住的近了,有些事說開最好了。”
她的心在為那籃沒送對人的雞蛋而滴血,崔淨空早搬來磚房裡幾年了,她卻現在突然過來,當然還是為了崔二。
人家崔二可是秀才裡的秀才,原本村裡的讀書人隻有一個須發儘白的老童生,那也是備受崇敬。
得知崔二一舉考中案首,多的是人來這間屋子前摸摸碰碰鎮宅槐樹,想要沾點文曲星的福運。
他們家娃子小時候和崔淨空鬨過架勢不小的一場,後來錢嬸子才知道原來是她家娃子先欺負的人家,得知崔二未來可能當上官老爺,立刻嚇得魂不守舍。
一直想要找他賠禮道歉,可老槐樹禿枝都要被人折光了,人始終苦等不到。
直到遠遠注意到冒出來的嫋嫋炊煙,打聽街坊鄰裡,才知道原是寡嫂和他一塊回來了。
於是趕緊催在鎮上當木匠學徒的兒子回村,兩個人登門賠禮道歉,不過還是沒有撞對時候。
錢翠鳳見崔二不在,沒聊兩句便想要抬腳,馮玉貞卻躊躇道:“錢嬸子,我這兩天打算去鎮上一趟,買點米麵,要是方便,能不能帶我一程?”
但凡家裡有牛車的,都是個稀罕奢侈的東西,月中錢家定期趕集,因而村裡人都多多少少搭過他們家的便利,她還和崔澤兩人並肩坐在車後去鎮上過。
一聽說她家裡缺糧少米,錢翠鳳的眼睛胡溜一轉,連忙擺手道:“哎呦,鎮上米麵多貴啊,我給貞娘你送點來就行啦!”
馮玉貞推辭不下,又說還得買不少彆的東西,最後和對方約定明早來門口接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