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默從來不僅僅是一員悍將,他不缺機敏以及對戰局的準確把握。實際上,當他發現對麵的李通和李整兩軍先後投入到戰鬥後,他就衝到了牽招的弩炮陣地。當時,這處弩炮陣地已經重新恢複了過來,之前袁軍扈騎以及江淮騎從的屍體已經被摞在了一邊,他們此前曾反複衝殺的痕跡也被清掃一空。隻有那兩架被燒毀的弩炮正焦黑地被遺棄在一邊,訴說著江淮騎士們最後的尊嚴。當郭默趕到的時候,他看見牽招正和幾位軍吏說話,在看見郭默過來後,牽招揮手讓部下們退去,就迎了過來。而郭默下馬說的第一句話就是:“如今還剩多少弩炮、發石機。”牽招不明白郭默意思,照實稟告:“被燒毀兩架弩炮,損耗十六架,還有四架發石車,現在就剩弩炮八十二架,發石車四十架。”郭默點頭,當即就令牽招:“你即刻將這些弩炮、發石車轉移到東線,那裡有敵軍出動。”但誰知道牽招非常為難道:“郭軍主,這有點不符合規定。你我之間並無隸屬,也是屬於不同係統,如我受你令而將陣地轉移到東麵,那這裡該怎麼辦?我軍此前接受的任務就是,配合中路軍,打擊敵軍中路。”郭默大急,臉色一下子就拉了下來,他哼了句:“什麼兩個係統,我告訴你牽招,我們隻有一個係統,那就是泰山軍。我軍級比你高,我就有權命令你,現在我即刻命令你調發弩炮,隨我一起打擊東向之敵。”可牽招還是執拗的搖頭,實在不願意聽從。這個時候,郭默沉默了一會,繼而沉重說道:“不是我郭默要如何,而是我東路軍再經受不了慘重的傷亡了。昨日一戰,我東路軍六個軍,硬扛兩倍之敵,還殲滅了張郃的主力軍,戰果固然榮耀,可背後的傷亡卻讓人淚目。”說到這裡,郭默深吸了一口氣,對牽招動容道:“不是到了這個田地,我郭默會來求你嗎?那些隨我軍取得百戰勝利的老弟兄們,都已經要獲得戰爭的最後勝利了,難道要他們死在這裡嗎?他們應該是帶著榮耀回去,而不是燒成骨灰留給家人。”“所以,牽招,我懇求你,念在六軍吏士們沙場血戰,就救一救他們吧。”此時牽招有再多的話也說不出口了,他沉默了一會,先說了一個顧慮:“有一個情況一定是要和郭軍主說清楚的,那就是之前那些江淮騎從扔出的火把雖然並沒有燒得了幾架,但這些被火烤過後的軍械,必然是不如此前耐用的。所以,現在這些弩炮和發石車還能用多久,我是不敢保證的。”郭默見牽招說這番話,就知道事情妥了,於是一拍胸脯道:“行,先將陣地拉過去,能打多久就打多久。”見郭默這樣說了,牽招歎了一口氣,終究是抱拳對郭默道:“郭軍主,軍情緊急,你先回軍主持戰事,我這邊收拾好,就過去。”郭默狐疑了一下,但也知道不能催逼太急,隻好跳上戰馬,拿馬鞭輕點了下牽招:“我信你!”說完,兜馬回軍,一點不帶耽擱。這邊郭默走後,幾個弩炮軍的軍將再忍不住對牽招道:“大將,咱們真的要去東麵嗎?我們這可是違抗軍令啊,到時候怪罪下來,我們都要受軍法的。”還有一個軍將更是多疑道:“大將,我看那郭軍主實在不是靠譜的,東線一直無戰事,不然張大帥是不會將咱們全部抽調到這邊來轟擊敵軍中路的。而現在,那郭軍主話也說不清楚,就要讓咱們轉移陣地,後麵出了事,他能有什麼處罰?而咱們這些人可就是違抗軍令啊。”至於違抗軍令是什麼代價,大家都懂,也不用多說了。總而言之,大夥的意思都是不想移陣,畢竟要承擔的風險太大了。聽著部下們的敘說,牽招沒有多做解釋,而是淡淡回了一句:“此戰有什麼差錯,我牽招一力擔之,現在,你們立刻下去,將所有能帶走的軍械全部給我打包帶走,我們去東麵,那裡需要我們!”牽招一錘定音,再無爭議。……旌旗獵獵,郭默、魏舟二人已經並綹而行,他們看著東麵廣武軍、雄武軍兩個陣線,麵色嚴肅。就在剛剛,雄武軍終究丟光了所有前線陣地,這會正在後方的弓弩手的掩護下,向著後方撤退。在他們的後方,還有四個營的吏士結陣守在那裡,可一旦這條防線再被衝破,那東線主帥張南可真的要艱難了。此前,張南的扈兵已經來過一趟了,所以郭默和魏舟這邊共同組織了一支銳兵,都是各自扈兵組成的。在泰山軍的軍製中,各級軍將的扈兵皆是鐵甲牙兵,都是後世滿清那種白巴牙喇這一級彆的。而這會,在郭默、魏舟的後方就默默站立著二百名鐵甲牙兵,這些人皆是百人選一而簡拔出的,皆兜鍪鐵臂,衣三層甲,手拿巨斧、鐵鐧,宛如一座座鐵人。集結了這一批牙兵後,郭、魏二人並沒有輕率出動,而是耐心等待著。不一會,車輪粼粼,他們所要等的戰略力量終於趕到了。……當牽招出現時,他一身戎裝,頭帶著遮陽竹鬥笠,向郭默稟告:“弩炮軍攜弩炮七十八架,發石車三十九架,弩箭三百箱,石彈百箱,特來參戰。”牽招報出來的數字比之前要更少了,隻是一次移陣,他們又損失了四架弩炮、一架發石車。由此可見,連續作戰的弩炮軍也快到了極限了。但不知道郭默是沒計較明白還是不在乎,反正他直接就給牽招下令了:“將弩炮、發石車架起來,就給我打正東方。”郭默手一指,牽招就看到了目標,但心裡一個哆嗦,沒敢吱聲。而郭默旁邊的魏舟也嚇了一跳,他忙按住郭默的手,急呼:“使不得,那有拱聖軍的弟兄。”原來郭默所要轟打的正是此前拱聖軍前軍陣地,這會那裡密密麻麻都是雙方甲兵,犬牙交錯。雖然那裡已經似乎看不到多少泰山軍的旗幟了,滿眼所見都是李氏部曲所穿的白色軍衣。但這不是說,那裡就沒有依舊戰鬥的袍澤了。而且正是如此,可知那些遺留在戰場的袍澤是如何頑強。而現在如果聽了郭默的軍令,固然可以有效殺傷敵軍,但那些依舊頑強抵抗的友軍也肯定是要死的。如果是一般的軍隊,按照功利主義原則計算,那直接就射過去了,一條命換一百條,這買賣肯定是賺大發的。但這種功利主義卻不適用於泰山軍,泰山軍內部是講手足兄弟的,你郭默現在讓牽招發這個弩炮,最後就算是打贏了又如何,他牽招最後一定在軍中千夫所指。於是,即便有膽子違抗軍令,這會牽招還是保持了沉默。這邊,郭默見魏舟和牽招的做派,當然明白他們“存身”的意思,他也不惱,直接從馬上跳下,就跑到一處弩炮處。此刻這架弩炮已經上好了弦,郭默隻要用錘子敲打扳機就可以擊發弩箭,而他也是絲毫沒有猶豫,就推開邊上的弩炮手,奪過他手中的木槌,猛然敲了上去。瞬間,一柄長矛劃著奪目的光芒,直接射向了東麵混亂的戰場。但沒有然後,那一柄長矛就算是再有特殊意義,它依舊還是一杆長矛,那點傷害對於諾大的戰場來說,簡直是不值一提。可它的價值在於,那是郭默親自擊發的,表達了他郭默的態度。此刻,郭默抽出了手裡的環首刀,舉向在場的所有弩炮兵怒吼:“這是戰場,我的眼裡隻有消滅敵人,誰阻我,誰就是敵人!現在全軍聽我令,對準正東方速射!”這個時候,魏舟也奔了過來,他一把攬住郭默。此時的魏舟麵色太複雜了,他甚至在郭默麵前有一種慚愧,但他依舊試圖勸說郭默:“老郭,咱們可以再等等。”魏舟的意思很明顯,再等等,等的是什麼?等的就是那些堅守的雄武軍吏士們都戰死了,那時候再射就再無顧忌了。但郭默一把推開魏舟,複對所有人道:“我郭默權衡利弊從來不在身後,就在刀矛之處!”說完,他大聲吼道:“與我開炮!”而隨著郭默一同大喊的,還有牽招,他臉露慚愧,但依舊堅定地喊道:“發射!”而實際上,也正是牽招這句話,才終於讓在場的這些弩炮手動了,他們紛紛跑到弩炮和發石車擊發位,經過初步的校對後,就向著東麵轟擊著。說到底,泰山軍是一支經製之師,它一切都有製度,不是你郭默靠什麼個人魅力或者什麼大義人情就可以越俎代庖的。如果沒有牽招的命令,即便郭默喊再動容,他手裡的刀就是真殺人,這弩炮都不會發出去一支。這就是泰山軍的製度,法似熔爐。此刻,隨著近百弓弩、石彈劃過天邊,郭默哈哈大笑,他舉著刀,對著身後等待的百名豹韜鐵甲牙兵高吼:“衝鋒!殺光那些狗崽子!”隨後,一邊的魏舟也抽出刀,大吼:“衝!於是,這二百名重甲牙兵在各自的扈將帶領下,衝向了東麵混亂哀嚎的人群。……此刻正在攻堅雄武軍的李泰軍被突如其來的弩炮和石彈打得懵了,隨著巨大的弓弦聲炸響,數不清的長矛將這裡的甲兵串死。一些石彈砸在草地上,連草根都打得升天,更不用說那些沒有多少防具的李泰雜兵了。此刻,如水潑一樣的石彈砸在李泰軍的頭頂上,撕裂著空氣,收割著一條條生命。在所有動物中,隻有人的成熟期特彆長,需要漫長的十幾年,才能長大。可收割一條生命卻隻需要一個瞬息,隻需要一枚拳頭大的石頭。此刻,在雄武軍的前線,李泰軍的吏士們就如同麥子一樣被收割著,數不清的生命在凋零,彷佛這些人曆經生活無數的艱苦,就是為了來到這裡被收割的。一時間,就連正在衝鋒的豹韜、鳳翔兩軍的牙兵們都驚愕住了。他們看著那如同煉獄的場景,看著驚叫、恐懼的敵人,他們到處亂竄,但依舊逃不開弩炮和石彈的打擊。這些人從來沒有這麼直觀地看過,這麼高效的殺戮,似乎他們那種一刀一槍的屠戮也成了一種落伍了。其實打到現在,也不用這些牙兵衝鋒了。當原先用在一個中路集團的火力用在一個小小的軍時,其結果就已經注定了。也許是那些弩炮手們也感受到了郭默的憤怒和牽招的慚愧,這些人不間斷的拋射著弩箭和石彈,其攢射的頻率是從未有過高速。也是在這樣的強度下,弩炮的損耗就更大了,隻片刻,就已經有六台弩炮經受不住,其木質長臂整個斷裂了,再不能修複。而邊上牽招依舊不停,再讓發石車繼續拋射的同時,他讓弩炮繼續向前,彷佛是想直接頂在那些李氏部曲的腦門上轟擊一樣,弩炮一直推到了雄武軍的外線。轟擊又持續了半刻,這個過程中,那些李泰軍的吏士們也曾組織部隊去搶這邊的弩炮陣地,但卻被早就調發過來的弓弩手給趕了回去。片刻後,等弩炮軍將所有儲備的彈藥都打了出去後,依舊還能使用的軍械已經寥寥無幾。而他們取得的是什麼戰果呢?那東麵的戰場上,那裡已經看不到有任何完好的地方,屍體與草地混在一起,血與泥攪在一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再不能分開。也是等到弩炮軍的轟擊徹底停止後,雄武軍的營士們才回過神,開始逐步收複著陣地。不是他們不想快一點,而是屍橫遍野的戰場委實太滑了。以泰山軍的財大氣粗和生產力水平,也並不能負擔起雄武軍吏士們一人一雙牛皮靴,大多數人還是隻能踩著草鞋。此刻,當這些雄武軍吏士們踩著殘肢血濘地走到一處時停了下來,這裡的屍體都向著中間伏倒著,似乎是要守護什麼東西。而附近還有一些暫時還沒死的,在那痛苦哀嚎,有幾個雄武軍吏士“心善”,走了過去給他們幾個一個痛快。而留在原地的吏士們則在中心圈裡找到了一副旗杆,那是一根有手臂粗的旗杆,其斷裂處像是被弩箭直接轟到的一樣,直接斷開。吏士們將旗杆上的纛旗給扯下,鋪開一看,正是“大陳右護軍前軍”七個大字。這就是李泰的軍旗。至此,李泰之軍,全軍覆沒。本章說泰山軍穿草鞋這個事,也不用覺得匪夷所思,因為即便是到了民初,在海豐地區,鄉村中還是普遍光腳呢。甚至不用說那時候,我記憶裡,我外公就常年不穿鞋,隻有行遠路的時候才會穿上鞋。其實千百年來,中國人的生活從來沒有多少改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