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新網址:太武三年,五月二日,潁川,陽翟。
寅時,天光微熹,陳公袁紹就已經坐在席子上開始閱讀前線各軍將們送來的軍報,並詳細回複每一名方麵將。
而袁紹如這般勤恪也已經持續了三年了,從這一點來看,此君不愧能得中原士望。
今日袁紹不僅要處理這些軍將的軍報,還要看其他方向諸侯的動向。
從目前來看,其他幾個方向的盟軍正按照他們之前商討的在行動。
其中西麵的袁術彙報了自己已經牽製了泰山軍的主力,並向袁紹請求調撥了一批戰馬,他說如今軍中乏馬,在出關哨探中屢屢落於下風,希望袁紹這邊能支應一點。
看到這裡,袁紹隻是冷哼。
因為他可明白自己這個弟弟比他還闊餘。南陽本就是天下第一大郡,其人口堪比一州,郡內各豪勢之家哪個不有良馬數百匹?袁術稍微征集一下,就可獲數千戰馬。
再且說了,南陽的位置也比豫州靠近西北,從武關通道可以源源不斷的獲得西北良馬,雖然關西那邊屢禁良馬出關,但在那豐厚的利潤下,如何能禁?
他自己這邊就有不少關西豪商送馬來賣,袁術那邊能少?
而現在因為共同對付泰山軍的緣故,關西那邊也鬆了馬禁,所以現在袁術那邊還會缺馬?
於是,袁紹隻是隨意批複了送馬百匹,權做意思一下,然後就翻看關西那邊的情報。
書信是由關西的劉備寫的,此君在平定蜀亂後並沒有留在蜀地,據說是被李傕排擠出蜀的。
在這段時間內,一直是劉備作為關西和豫州這邊的聯絡,至於太師董卓似乎並不屑和袁紹對話。
在書信中,劉備將目前遇到的情況和袁紹詳細說了。
總結下來就是,汾水一線依舊在對峙,崤函一線,關西已經全部占有,正向著新安進發。
這個消息不能說有多好,但也足以讓袁紹欣喜了。
他沒想到關西那邊似乎真的在執行的軍策,要和他從西、南兩個方向合軍絞殺京畿的泰山軍。
其實這是袁紹低估了董卓的軍事才能。
雖然董卓並不大瞧得上袁紹,覺得以袁紹之能並不足以對抗泰山軍。但他卻從沒有放棄過要拿下京都的心思。
對於四塞之內的關西來說,欲要匡扶漢室就必須在河洛地區站住腳,並以河洛為前進基地,經略中原。
而京都地區對於關西朝廷來說並不僅僅是軍事上的,更是政治上的。
對於關西朝廷來說,他們的實力正在逐漸恢複,而現在製約他們最深的就是正統名分。
當年劉宏播遷長安,將京都留給河南豪勢叛軍時,其實劉宏帝位的正統就減弱了。而等到劉宏死,京都的劉辯即位,漢室的法脈實際上就轉移到了關東這邊。
因為這裡有漢室的都城和皇帝。而僻在關西的劉協有什麼?他似乎隻是一群被關西人裹挾的傀儡。
所以隻有當關西再一次收複京都,全據兩京,那漢室的正統才會回到劉協身上。
這就是京都對於關西的重要意義,而這一點比軍事意義更要重大十倍。
在另一個位麵的曆史中,唐天子李隆基倉皇入蜀,太子李亨分道北上靈武即位。而當時謀主李泌獻策,建議直接從朔方一帶抄擊叛軍幽州後方。
但為何李亨要拒絕?偏要集結眾兵攻打叛軍雲集的兩京呢?
非是他傻,而是他明白隻有收複兩京,他李亨的位置才能坐穩,才能成為新的正統。
而此時此刻恰如彼時彼刻。
所以袁紹低估了關西欲收複京畿的決心,但這也不妨礙他在給劉備回信中大加溢美之詞。
他在信中回複,說會待京都收複後,必上雲台左題名。
也不知道袁紹這句話假不假,都已做漢室之賓,起了取而代之的心思了,還要俵一層漢室忠貞的皮。
等他批複完關西那邊後,他最後看的就是曹操的書信。
而和其他洋洋灑灑不同,曹操的書信字數非常少,隻有個字:
“君且待,大事將近。”
看著曹操的謎語,袁紹完全摸不著頭腦,難道孟德是要來個大的嗎?想了想,他讓外麵值守的李典進來。
李典鐵兜鍪、亮銀甲,威風凜凜,麵袁紹,單膝著地,候袁紹令。
袁紹滿臉笑意的看著愛將,溫聲道:
“青州那邊可有什麼消息送來。”
凡勢力都重情報探查,已立國的陳國自然也不例外。
如今陳國的情報係統是從當年袁氏的門客人際網絡上組建的,遍布江、淮、河、泗,而現在替袁紹負責東麵情報的就是他的牙將李典。
牙門將者,儘管牙內之事,非主信重之人不可任。
而李典忠勇驍果、孝義藝能,袁紹信之,以為牙門將,掌整軍刺奸事。
聽袁紹問起,李典回憶了一下,然後說了幾個消息:
“主公問起,倒卻有幾條蹊蹺事。一是青州的曹公這段時間頗有點馬放南山的意思,已有月旬未巡軍了。另外有一事,泰山的關賊似乎正在向兗州方向運動,雖然並無具體情報送來,但在魯國方向明顯發現泰山軍的哨騎越發頻繁了。”
袁紹皺了皺眉頭,問道:
“為何這些事沒稟告於本公?”
李典伏在地上,解釋道:
“軍情繁瑣,各地送來的消息眾多卻又常常抵牾。如魯國方向稟告了關賊部的哨騎頻繁,但山陽那邊又稟告,他們那邊出現了賊哨騎。各種消息概莫能一,需末將一一核查。主上軍機繁忙,末將不敢以虛情稟告。”
李典的這個解釋說服了袁紹。
他以前就負責過家族的情報網絡,對於情報工作也是有經驗的。李典所言正切情報工作的複雜。
有時候不是情報太少了,而是獲得的情報太多了。有價值的情報就這樣被淹沒在垃圾信息中,主持工作的必須有非常敏銳的洞察性才能抓住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袁紹頷首,然後問了李典一個問題:
“曼成如何看待青州的局勢?曹操那邊會有什麼動作嗎?”
李典思考過這個問題,這時候稍作整理就回道:
“目前來看,曹公和咱們說會北上冀州,直搗泰山軍的後方,末將對此還是有疑惑的。但具體又如何,末將也談不上來。”
袁紹自己回憶了一下剛剛曹操的書信,心中隱約有了想法,他對李典點頭,讓他多加注意東方事,然後就讓李典退下了。
李典退下後,袁紹又從摞在一起的文牘中抽出了被他壓在最下的一封軍報。
這是前線鞠義送來的請功信,信中寫了在大穀口一戰中獲得功勳的名單,需要袁紹確認。
這不是袁紹第一次看了,實際上他最先看的就是鞠義送來的軍報,封賞之事自然沒問題,但鞠義在信中提到要回撤大穀關的請求,袁紹卻遲遲不能決定。
鞠義在信中解釋了他的想法,他說此前的作戰目標是殲滅泰山軍一軍以達成振奮軍心的作用。
而現在渤海軍已殘,昭義軍已潰,原先的作戰目標已經達成,鞠義認為以他目前的軍力再往前走,必然會陷入泰山軍的包圍,所以他想先帶著所部停留在大穀口一帶,等待袁紹的後續命令。
在一開始看到鞠義的軍報時,袁紹也是比較傾向於鞠義的想法的,畢竟不論他在外麵如何振奮,心裡還是比較怵泰山軍的。所以他也有一種占了便宜就撤的想法。
但現在綜合看了各方向的情報後,袁紹卻改變了想法,他認為目前局勢對他是非常有利的。
拋開還看不懂的曹操和不靠譜的袁術,單關西方麵的動向就讓他振奮,此時關西軍已經抵達澠池、新安一帶,這距離京都實際已不足百裡。
如果他這邊讓鞠義退下來,那關西那邊勢必也會退縮回關,到時候本該西南夾擊的大好攻勢就會毀於一旦。
而這勢必會讓袁紹的威信喪於一地,畢竟這一次圍絞泰山軍是他袁紹發起的,也是他主導的,要是他縮了,那下一次誰還會在意?
而拋開威信榮辱這一點,繼續北上潛藏的收益也讓袁紹心動。
隻要想想他與關西會獵京都,泰山軍前後失措,倉皇撤出京畿,他就渾身戰栗。
於是,袁紹將許攸喊了過來,與他商議了一下之後的作戰策略。
許攸見袁紹主意已定,也不反駁,而是細心查漏補缺。
這種不問做什麼,隻問怎麼做的態度,也許就是袁紹重用許攸更甚於郭嘉的原因吧。
最後,兩人商議了第一個作戰計劃。
這一軍略是以鞠義部為先遣繼續北上,先占據伊水南北岸,然後分軍向西南,沿著伊水打通和袁術的聯係,先殲滅伊闕關下的泰山軍,最後與袁術的軍隊並列北上,威脅洛水。
而與此同時,袁紹還需要和西邊新安一帶的關西軍取得聯係,讓他們沿著澗水東進一直抵達洛水的西岸。
之後由袁紹親自帶領第二梯隊大軍抵達伊水,彙合鞠義的部隊也同時抵達洛水的南岸。
最後就是袁紹協同其餘兩個方向,三方從三個方麵一並渡過洛水,收複京都。
到時候無論是泰山軍是戰是走,都已經無關大局了。
而之所以這個方案是第一版,就是因為許攸是比較反對袁紹自己上前線並主持對京都的總攻的,畢竟這可不是什麼開玩笑的事情。
袁紹這一次聽取了許攸的建議,所以他將原先的統帥人選任命為了淳於瓊。
許攸呆愣了一下,心下覺得還不如是袁紹自己去呢,可這話他又說不出口,於是就點了點頭,不吭聲了。
許攸就是這樣的人。
他的確足智多謀,更是在黨人中能力超群,在黨錮運動中屢次營救被害的黨人,還組織過數次對宦官子弟的獵殺。
作為一個智謀之士來說,他夠心狠,強硬,做事也雷厲風行。就比如在推行莊園武士製中,並不是那麼一帆風順的,總有一些土豪既想守住自己的田土又想在袁氏的體係外置身事外。
但最後統統被許攸給滅了門了。
所以作為智謀之士和執行者,許攸毫無爭議。但現在作為陳國的首席,更是宰執,他就有點遜色了。
作為宰執,那就是陳國政治的一極,需要有自己的戰略主張,更要在袁紹迷糊的時候,敢於堅持。
但偏偏許攸不是,他極力避免和袁紹發生衝突,並投袁紹所好。他知道袁紹看重家世背景,於是許攸辟舉的幕僚都是家世清貴的南陽子弟。
是的,他辟舉的還不是潁川汝南的子弟,而是他老家南陽的。南陽作為帝鄉,郡內豪勢之家不知比潁川士家要強到哪裡去了。
但可惜,並不是所有地方的世家子弟都能有潁川的學風的。
潁川作為昔日法家學脈所在,非常注重實用主義,所以常出經世之才。
但南陽貴胄子弟呢?長於清談,而乏於實務,製定的多項政策往往都偏離實際。這從這些日子中,幕府調發到前線的軍資總堆積在潁川就可見一斑。
更不用說,許攸的性格還貪婪。
而這一點也總是潁川士攻訐許攸的地方,其家人貪財暴斂,就是袁紹也常有耳聞。
本來潁川士就因許攸大力辟舉南陽人而不滿,後麵更是“逼”走郭嘉,就更是被潁川派們看成壓製他們的信號了。
所以既不能勸上,又不能服下,許攸作為宰輔實在是有點勉強的。
而這一次他能規勸袁紹留在後方,對於許攸來說已經是非常難得了。但好在袁紹還是聽勸的。
於是許攸和袁紹商量了其他細節,就放心回去了。
在回去的路上,許攸坐在根車上還在想這個事。
淳於瓊這人的能力還是有點不夠,後麵還需要幾位幕僚輔助,正當許攸想著如何配置人選的時候,忽然後麵的李典縱馬奔來。
而李典對許攸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宰輔,主公決議親征。請你速速回來商議出征人選。”
許攸沉默了,半天才憋出一句話:
“好,這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