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武二年,九月,徐州,琅琊國。北風肆虐南下,助長著這裡的焰火,燒透了半個天空。此時,在琅琊國的沐水兩岸,火光衝天,到處都是殺戮和哀嚎。沐水這條本該滋潤沿岸土地的母親河,此刻卻漂滿了屍體,塞水不流。濃厚的鮮血流入水中,厚重的都化不開,河裡的屍體相互枕藉,一層摞一層,一直鋪向了岸邊。荒野上,還有散落的屍體,有吏士的,有黔首的,甚至還有士族的。這些生前天差地彆的人,死後卻平等的淪為野獸口食。空氣中回旋著一股濃烈的屍臭味,整個天地都好像一個巨獸的胃,在泛酸,在發臭,也在消化這些屍骸。火焰仍在肆虐,殺戮還在繼續。僅僅一個月,北麵的青州軍就悍然襲擊徐州,他們從北海南下,撕破了徐州軍的防線,隨後沿著五蓮山通道迅速南下,突破沐水防線。五蓮山通道是魯中南丘陵和魯東丘陵的中間通道,是青州南下徐州的必經之路。此前,負責此段防務的臧霸軍團並沒有將過多的兵力投入在這條防線上,而是將大部分資源和人力都投入到了尼蒙通道的防禦上。尼蒙通道是琅琊西北方的最重要通道,其夾在尼山與魯山之間,也是自古中原進入徐州的最主要的通道。這條通道由泰山軍的關羽部掌控,而為了防備他們南下,臧霸將最大的心力都留在了這裡。但誰也想不到,一直和徐州算是結盟狀態的青州軍會突然南下進攻自己。短短一個月裡,青州軍就已經占據了琅琊國大半,並迅速沿著沂水、沐水向著徐州腹地推進。徐州危矣。這一次負責主攻徐州的是青州的青州軍團,這支由昔日齊國黃巾組成的部隊在經過之前濟南大戰的錘煉後,被曹操大力整頓,使得戰鬥力脫胎換骨。其作為攻略徐州的先軍,凡過一地就掠儘一地,每破一城就殘破一城。可以說,青州軍的虎狼性在這一戰顯示的淋漓儘致。而充分釋放天性的青州軍,其戰果也是輝煌的。其先破姑幕、再破諸縣、後迫東莞、最後於莒縣與徐州軍大戰,最後萬餘徐州軍及其民五萬,皆被屠殺,沐水為之不流。而作為割據性質的琅琊軍在戰不利的情況下,一退再退,將整個琅琊都拱手讓給了曹操。其後,在秋風再起的九月,青州軍終於飲馬東海郡,並將徐州的州治郯縣團團圍住。此時,似乎已經沒有人能擋住青州軍了。……在郯縣的城東北,沂水與沐水夾著的狹長河間地上,綿延不絕的軍帳密布其間。這片狹長地本是徐州最富饒的地方,得益於沂、沐兩水的水資源,此地農業一直發達,城外開墾出來的良田多達數千頃。現在是九月,本該是收獲的季節,但城外卻無人收獲,隻能便宜了曹軍。在城外曹軍的大營內,曹操難得的一身精鎧,策馬而立,他眺望著這片富饒的土地,看著隨軍徒隸在沉甸甸的麥田中喜笑顏開。曹操忍不住對邊上的荀彧道:“這徐州是真的富饒啊,其他地方最多種種粟,就這裡種麥。之前濟南流行過一種吃麥的方式,是脫殼成粉,然後做成麵。據說是那個張王在泰山的時候發明的,之後流傳到了濟南一帶。一會,這新麥收回,咱們也按照這個方式嘗嘗鮮。”荀彧並沒有直接應,他隻是看著營地的東北方,那是沐水的上遊,在那裡夾岸躺著數萬具屍體,他沒有心情。曹操是何等樣的人精,他見荀彧這樣子就是知道他在想什麼,沉默了一下,措辭道:“文若,你以為我軍這一路下來如何?”荀彧歎了一口氣,言簡意賅:“慘不忍視。”曹操似是辯解,又像是譏諷:“文若,如今大爭之世,諸侯相爭,殺人盈野。文若你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可以不忍牲畜釁鼓。但爭徐一略也是文若提出的,某現在還記得文若高堂之上,運籌帷幄的風采。但現在說得,做不得了?”曹操對荀彧的態度一直是非常親密的,此刻說來這份帶有濃烈嘲諷的話實屬罕見。荀彧淡淡一笑,並沒有辯解。曹操卻心虛了,再一次道:“戰爭沒有不死人的。我也想不死人,幾次去函陶謙,讓其隨我向東,但一直搪塞於我。我能如何?時不待我啊,你也是知北國變故的,公孫度那邊肯定是撐不住了。我不趁機使青徐一體,到時候可不就是不忍見徐州慘了,而是我青州要屍橫遍野。”曹操的解釋,荀彧當然知道,他也不否認,隻是說來:“明公非常人,自然行非常事。而行非常事當然要百無禁忌,不拘小節。但明公,荀彧且問一句,那就是那些莒縣之民就當真必死嗎?”麵對荀彧明亮且坦誠的目光,曹操終於鬆口了:“那些莒縣之民當然不該死,甚至如果我能對青州兵有更深的約束,他們也不會死。文若,你常言王者之師,仁義正道。我自然知道你這話沒錯,我也想這麼做。但實際上呢?我做不到!”說著曹操指著北麵,稍沮氣:“我與北麵相比誰強?我再自負也知道自己不當其一擊,此前北麵不過出關羽、丁盛兩軍,我青州就力不能支,更何況其主力?如今他們眼見著要全據北國,我曹操要是還隻有青州,那下次就是你我麵北為奴之日。”“而作為一個弱者就要有一個弱者的自覺。泰山軍可以講仁義,行仁義,我卻不行。我隻能用儘手段,用儘心力去攫取,至於我身後名,如我敗了,那自然是任人塗抹,但要是我成了,又自然有大儒為我裝點。”“所以,文若,這就是大爭之世。力強者勝,羸弱者敗。當刀兵交頸的時候,喊仁義道德就能不死嗎?昔日宋襄公以仁義興師,有泓水之敗,為天下笑。難道我曹操還要步他的恥辱嗎?”荀彧是什麼人,他並不因為曹操所說的而動搖,他隻是認真問了一句,這一次他直呼其字:“孟德,那你還記得我們昔日的誌向和初衷嗎?”曹操深呼一口氣,他看著漫野麥熟,說了這樣一句話:“我當然沒有忘。我起兵是為了匡扶漢室,是為了扶危救難,是要聚集天下智力,為這天下再蹚出一條路來。”“但……”說著,曹操指著那漫野的麥田,動容道:“但初衷和手段和結果又有什麼必然。文若,你見那前麵的那些麥田,他們皆是農家撿得的良種,如今也長得勢高喜人。但誰在乎他們是用血肉澆築還是用這沐水澆灌。有人在乎嗎?當天下人吃到這些麥子的時候,他們會去問這是怎麼來的嗎?”其實從這可以看出,曹操對於荀彧的態度非常敏感。這不是他不自信,也不是他為人焦躁,而是荀彧對於曹操太重要了。荀彧於如今的青州不僅是為政之才,更是一麵旗幟,在這麵旗幟下,不斷有兗豫的人才不遠千裡來投奔他。也是因為荀彧的存在,使得曹操的人才儲備幾乎不弱於全有中原的袁紹。從這,就可見荀彧對於曹操的重要性了。所以,曹操不能也不接受荀彧對他的懷疑。而對於曹操說的這些,荀彧隻是歎了一口氣,接著說出這樣一番道理:“自古成大事者,必承非議。論至德者,不和於俗。彧隻是簡單說一句,孟德便進退失據,為何?糾其本心,孟德你還是認為這事乾的是錯的。你過去受學的道德約束著你,指引著你。所以你才認為這是錯的。”曹操還要解釋,就突然聽到荀彧說出了讓他驚愕下巴的話。隻聽荀彧非常認真,甚至有一種布道感的對曹操道:“孟德,現在你要拋棄掉這些,你既然為天下重,那個人的榮辱道德就和你無關,你已非常人。現在我一人不理解你,你解釋,那千萬人誹你、謗你、詬你,你難道也要去一個個解釋嗎?而當千夫所指的時候,你過去的道德不會讓你畏懼嗎?但孟德,我要告訴你,這些你統統都要忘掉。”此時的荀彧指著西麵,那是京都的位置,慨然:“數年以來,天下殘破,群雄並起,逐鹿問鼎。天子分兩京,豪傑奔亡命,黔首失所居,社稷失所依。其間生滅者,何以千萬計?而莒縣之難死者不過三四萬。千萬性命與後者相比,誰輕誰重?此番論斷當然驚世駭俗,但孟德,你負天下望,承社稷重,你就要這樣想。”曹操有點傻眼了,他萬萬想不到一直君子溫潤如玉的荀彧會說出這樣一番道理。他一時弄不清荀彧為何說出這番鐵血之話。而荀彧最後發喟歎:“孟德,你我如不負昔日之願,那就當掃蕩侯,振八荒,合九州。何為之?強兵、用兵,礪兵。兵強,天下歸心。兵弱,天下離心。至於仁義道德,孟德,咱們早就被詬望了。”“所以,孟德你還在乎後人議你嗎?”曹操合掌,哈哈大笑,笑得再不能暢快了:“苟能使天下熔兵戈,歸太平,眾人之非又何懼?”悠悠之口,蕩於沐水,鐵與血的時代拉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