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魏癩子敲開博陵縣寺的大門時,縣令胡溥就在縣署內看著政事堂總結的《各縣分田若乾問題》的邸報。泰山軍的造紙技術非常發達,除了成為一項重要的出口商品,它對行政公務的表達和效率都產生了非常重大的影響。紙張在代替竹簡後,文字的表達變得更加容易。所以很自然,為了將政事堂的政務充分向下麵各郡縣表達清楚,一種新的公文寫作風格開始出現。這種風格也常稱為“政文”。而現在胡溥手上拿的就是一份這樣的政文,字數多達五萬多字。在過去這字數都是一本書了,而現在卻隻是用來總結分田事物的一些經驗。以上的變化隻是如今河北的一個小縮影,隨著泰山軍大力發展生產力,河北將會變得越來越陌生,但也會越來越生機勃勃。胡溥現在就在用心學習這份邸報,因為這代表著政事堂對分田的最新態度和精神。彆看胡溥才十八,但已經是個老吏了,他知道事情辦成是一回事,辦得上麵滿意又是另外一回事了。胡溥在收到這份邸報後,就推掉了今天的公務,專門用來閉門學習。而這邸報一看,胡溥果然收獲良多,也明白了這次分田中其他地區的教訓。首先政事堂直接批評了常山國石邑的縣令,訓斥其對分田政策的執行一拖再拖。這件事胡溥也有了解。這位石邑令是一位降吏,之前是在河內一帶做吏。在奉命押解軍糧給前線的漢軍時,被泰山軍給俘獲的。其人,後來為政表現好,就外放到了新定區的石邑做主官。這名石邑令在了解了石邑當地的情況,就回書給常山國相張南,就表達一個意思:“我石邑的情況比較特殊,縣內並無豪強,所以無田可分。”這是怎麼回事?原來石邑大部分縣域處在太行山之內,好年景的時候還會有一些山民出來賣些山貨,但隨著天下大亂,整個太行山都成了盜賊和流民的樂土。在這種混亂和衰敗的背景下,石邑大部分的土豪都活不下去。不是自己被劫掠了成了赤貧,就是帶著宗族遷移彆處。再之後,黃巾起義,為了供應朝庭的北部大軍,常山國又加重了稅賦和勞役。這種情況下,那些山外的小民也開始入不敷出,結隊逃往山內。那名石邑令的報告是:“石邑之難,非在土豪,而在安民。民不安,縱然有土又能如何?”其實石邑的情況並不是孤例,這在相當大的程度上可以視為河北地區的普遍狀況。幽冀諸縣本就常年受胡人襲擾,又需要負擔北疆邊防的稱重稅賦,生活普遍就艱辛。之後又爆發了近三年的河北黃巾大亂,地方各郡守的壓榨就更加凶猛。在這種環境下,隻有如博陵崔氏、諸劉姓王,以及其他做到兩千石以上的右族才能置身事外,甚至還在戰亂中獲得了較大的發展。那些破產的土豪、地頭的田土、人口、塢壁都是被這些豪族給接收了的。所以現在石邑遇到的就是這麼一個情況。上麵要分豪強田,但舉目一看,彆說豪強了,就是人都見不了多少,都跑進山了。而剩下的那些還留在山外種地的,說白了人家還是支持你泰山軍、相信你泰山軍能恢複生產的。你這個時候再去分人家的田,這些人也要跑光。所以,這名石邑令才會給時任常山相的張南上文,講了石邑的“貧者固貧,富者不富”的特殊情況。最後,他還希望張南改變分田這項政策,而將主要精力用在動員山民下山上。毫無疑問,同樣作為地方吏長的胡溥認為石邑令的判斷是更加符合現在情況的。但是胡溥更加明白的是,分田不是一個實事求是的事情,它是一個態度的問題。果然,這名石邑令在上文給常山國相張南後,就遭到了張南的訓斥,其措辭也非常嚴厲。張南是老泰山軍出身,從苦裡來,又隨張衝馬上征戰數年。再加上他又是軍隊出來暫時做地方主官,所以在看到石邑令的上書後,反應非常大。在他看來,石邑令就是故意阻撓分田政策。他張南要的是令行禁止,而不是來跟他講什麼特殊。如果你特殊,那其他縣也講特殊,那這個分田還能不能分下去了?張南可忘不了,當年河濟根據地的董訪就因為在這一塊上講了慈,才有了後麵的河濟暴亂。要不然,他董訪現在排位還會低在於禁下麵?所以不管從內心情況還是自己前途,張南都對石邑令的行為不能容忍。於是他將自己的建議和這名石邑令的文書一起上交到了鄴城,交於政事堂合議。當時處理政事的度滿在接受了這份上表後,做了這樣的批複:“石邑令的上書的確在一定程度上是反應了真實情況的。但這種情況下田土就要不分嗎?從現在看,這並不是一個值得討論的。這不是一個經濟問題,而是一個政治問題。”在之後,度滿參考張衝曆次對分田的目的闡述,再結合自己對這個闡述的理解,寫下了一篇雄文《分田論》。這篇《分田論》的全文就附在邸報上,胡溥趕緊逐字逐句學習。全篇先是闡述了泰山軍在不同時期的分田政策。最早在泰山地區的時候,這個時期的分田是最堅決的,就是沒收一切土地,堅決在**上消滅豪強、地頭。這個時期分給黔首、徒隸的土地都是隻有使用權,而沒有所有權,同時禁止土地的私有買賣。在稅收上保持三十稅一的比率。但這項策略在泰山周邊地區實行還行,但一擴大到外部,就會全民皆敵。因為很簡單的道理,在這項政策下,沒有一個群體會是受益者。豪強、地頭自不用說,就是那些徒隸也不大擁護。因為在泰山軍治下,他們雖然稅少,但還是沒有土地。於是,在張衝帶著泰山軍開始出山轉戰後,為了應對更複雜的外部環境,以及團結如胡母氏家族這樣的盟友,泰山軍的分田政策發生了轉變。從分一切土地變成了隻分豪強土地、然後分給無地的黔首、徒隸。一開始這些土地還是在泰山軍手上的,但後麵隨著泰山軍開始經營萊蕪一帶,就將這些土地全部劃歸給了農戶所有。從那個時候開始,泰山軍就一直維持這項政策。直到去年為了快速吞並幽冀,泰山軍出台了沒收豪強一半田地,保留其漆園、果林、桑園、竹林等經營性土地。這項政策大概維持了半年,就到了現在沒收豪強的全部土地,並均等分給包括豪強在內的所有人。度滿在簡約講了分田政策的沿襲後,就總結了一條精髓。而這也是泰山軍一直批評溫和分田的最現實基礎。度滿說道:“分田不是為分田而分田,它是泰山軍幫助萬千黔首頂天立地站起來,是泰山軍深紮在廣大裡社鄉野的手段。是發展和壯大泰山軍,是清理漢室殘餘的過程。”以上的話,大部分都是張衝在曆年談話的時候說的,這一次是度滿將之係統總結出來。從這裡,度滿就非常清晰的表達了分田的態度,那就是不要怕麻煩,不要怕暴力。給黔首們分地當然是首要的,因為讓萬千黔首飽暖就是泰山軍的道德追求和法理基礎。但在這個過程中,激發黔首們的熱情,激發他們對豪強的反抗意識,擁護泰山軍也同樣重要。因為隻有這樣,泰山軍才能保住這些勝利的果實,這些黔首們才能真正的翻身。所以,分田的重點就是在分。不僅涉及的是田土,更關係到基層權力和地位的再分。過往鄉裡掌握權力的是豪強,而現在是泰山軍。泰山軍要以一種分田的恩德去替換過往基層豪強的那種小恩小惠。總結來說,泰山軍就是要通過分田來消滅豪強的經濟基礎和社會地位,將黔首們牢牢團結在身邊。所以度滿為此專門給下麵各主官三個任務。一個是要能建立起泰山軍的鄉公所和護田隊。一個是要能促進生產。一個是能摧毀當地豪強地頭。各主官就做這三件事,鄴城也就看這三件事。哪個做好了,就有功。做不好,那就下去。看完這份報告,胡溥直接就有一種醍醐灌頂的感覺。到這個時候,他才對分田政策有了一種頂層視角,才知道上麵為何一定要堅持消滅豪強再分田。這個時候,胡溥才有點慶幸。慶幸自己所在的博陵情況沒有石邑複雜,他這裡真的有豪強,而且現在他通過不斷審案的過程中,已經抓到了不少這個豪強的不法證據。就等合適的時機,就能將崔氏鏟除。想到這裡,他有點同情那位石邑令。他這會突然有點記不起他的名字了,忙翻到他名字的所在,不自覺的念了了一句:“常林?倒是個好名字。”隻希望這常林再被申飭後,能及時改變,不然後麵他兩再想同殿為臣,可就難了。就在胡溥還要繼續學習的時候,他的幕僚在堂外悄聲道:“縣君,外麵有一人說有冤情。”這個時候胡溥正看的興頭,張嘴就要讓人先打發走,但話到了嘴邊,他又停下了。他看了看自己畢業時,老師陶黯送給自己的鎮紙,想到老師對自己的教誨。胡溥到底還是回了句:“好,開堂審案。”然後在去前堂的路上,胡溥從幕僚口中大致聽了一下案情。等他聽完後,胡溥大笑:“說時機,時機便到。”隨後他就對幕僚交代:“你一會不用隨我去前寺,直接去城外將耿鎮將喊來。說本縣要動刀兵。”幕僚知道事關重大,點頭就帶著一縣卒出寺了。不多時,博陵縣寺就大開中門,幾十名縣卒隨著騎馬的胡溥就從中門開出,在人群裡,魏癩子赫然在列。胡溥戎裝打扮,帶著縣卒們穿城而過,自然惹來一眾人的驚疑。他們看多了縣君晏然坐堂的樣子,還是第一次見這副武人做派。就是不知道誰家會要遭此厄了。胡溥出城後,很快就和已經等候在官道上的鎮將耿豪彙合,後者帶了全部鎮兵五百,可謂傾營出動。彙合後,胡溥先是看了一下鎮兵的武備和士氣,心裡暗自點頭。他笑著對耿豪道:“早就聞耿鎮將是出自右軍元帥部,果然是練得一手好兵。”耿豪也不自謙,他們武人就不興這套。行就是行,不行你說行,讓你上的時候你不行就會丟命。於是,耿豪直言:“博陵是大縣,當年末將出鎮博陵,元帥專門許我帶一隊下來。末將就是靠著咱右軍的五十人種子,以護田兵為基乾,又吸納漢軍降兵。三日一練,方有這成果。以末將在疆場多年的經驗,咱博陵營雖然打不過昔日的漢軍主力,但對付豪強部曲,以一敵二,自不在話下。”胡溥點頭,有了這個話,心裡就穩了。於是,再不多說,帶著耿豪的博陵營就直撲縣西的敦本壁,也就是崔氏的總堂所在。一路上,為了隱蔽性,凡是碰到的樵夫、佃戶,統統都被收在了軍下一同行軍。隻行了一個時辰左右,胡溥在魏癩子的導引下就開到了敦本壁外。此時,壁上的崔氏部曲早就遠遠的看到了煙塵,不斷敲著望樓上的警鐘。整個塢壁上麵都一片大亂。在下麵,耿豪打馬上前,對壁上吼道:“縣君辦案,還不速速開壁。”但誰瞧著下麵帶兵的,哪個敢信這句話。誰家辦案,帶一部兵馬呀。但耿豪壓根不讓上門人思考,緊接著就罵道:“再不開壁,全壁以亂賊論。”這下子,崔氏的部曲慌了。他們趕緊找族長崔泗,希望他想想辦法。這個時候崔泗能有什麼辦法?整個敦本壁上上下下都沒有五百人,外麵就有五百兵,其背後還有五六萬的泰山軍精兵。他能如何?最後看了一眼祖宗的祠廟,崔泗老淚縱橫:“悔不聽勸,使我宗族有此大厄。”不一會,崔氏開了壁。壁外的博陵營魚貫而入,很快就控製了全壁。再然後,博陵縣卒們就四處出動,將附近能找到的徒隸和佃戶們都找來了。他們告訴這些人,讓他們到崔氏祖壁開會。來就一條:“人人要飽暖,耕者有其田。今個泰山軍做主,報仇在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