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寧醒來,眉眼帶著倦意,顯然沒有睡好。
牆角有一大塊位置被水洇濕,她的心跳驀地加速,整張臉都紅起來,等徹底清醒,眯起眼睛,發現自己在家中,而不是實驗室裡。
空氣彌漫濃重的土腥,應該是下雨了。
希望堡壘建在地麵以下,雖然有天穹遮擋來自地麵的屠戮者的攻擊,但有些地方還是受到破壞,要是降雨量多的話,堡壘內部多多少少還是能受到影響。
離開家,迎麵撲來的空氣挾著令人難受的陰潮,薛寧抬頭看了一眼,天空是用特殊技術製造的,藍天白雲,越遠離中心區域,頭頂的景象就越失真,薛寧煩躁地擰了一下眉。
想到要到實驗室裡,她就有些抗拒。
並不是抗拒工作內容,而是身處實驗室的環境,那股莫名地來自四麵八方的窺視,仿佛要將她牢牢地盯穿在那一方小小的空間。
01室在她負責的區域內,可她不想再麵對01室的實驗體,無論是麵對他本能地產生的恐懼心理,還是那些不被研究員信任的猜測,都讓她非常煩躁。
等薛寧來到實驗室,她負責的34室門前,一顆心墜到穀底。
頂部通明的燈光照亮室內的情景,鐵鏈牢牢地嵌在牆壁上,而昨天那隻被注射鎮靜劑、勉強安靜下來的實驗體,躺在離鐵柵欄最近的位置,血肉模糊,肢體被撕扯得遍地都是。
他有張類人的麵容,此刻卻完全看不出原本的模樣。
薛寧發出一聲急促的、短暫的尖叫,鎮靜之後,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環顧四周,然後聯係研究員。
研究員麵色發沉:“……這是怎麼回事?”
34室場景血腥,看一眼,胃部隱隱作嘔,與此同時,眼前的慘像使在場的每個人都覺得脊骨生寒,那股麵對未知的恐怖而生的懼意使現場寂靜無聲。
牆角的青苔靜靜生長,漫過的水液汩汩響動。
34室的鐵柵欄完好無損,如果是強製破壞的話,實驗室有報警裝置,可昨晚的值班人員口述,昨晚很正常,報警裝置沒有響動。
不是外部破壞的,34室的情況怎麼解釋?
總不可能是34室的實驗體在狂暴期間自殘吧。
沒有頭緒,研究員的臉色很不好看,“我會把34室的情況報告給教授,最近這段時間辛苦大家,注意安全。”她直盯著室內的景象,有股不詳的預感生起。
如果繼續這樣下去,研究得不到進展,希望堡壘還能堅守住嗎?
但這些猜測研究員沒有說出來,她不能影響其他人的情緒,轉身的時候看見薛寧望著地麵的痕跡發呆,問她發現了什麼情況。
教授不在實驗室,其他研究員暫時被調離崗位進行重要研究,實驗室由幾位研究員負責,她和薛寧接觸的時間長,知道眼前的這位姑娘,表麵看起來和善溫柔,其實是個勇敢且膽大的性格。
她在心底暗暗地想,等和教授見麵的時候,要和教授提一提薛寧,她的性子沉穩膽大,很適合留在這裡。
就在研究員細數薛寧的優點的時候,薛寧開口,嗓音掩不住的顫抖,“有沒有可能……是01室的實驗體做的?”
研究員一怔,旋即蹙眉,問:“你怎麼會這麼想?”
薛寧還在望著地麵的痕跡。
晶瑩的水液沿著廊道蜿蜒,沒入昏暗的儘頭,燈光映照下,有淺淡的紅浮動。
她指著液體的痕跡,說出自己的猜測,“01室的實驗體能夠分泌這些液體,而且它們的痕跡指向對側的廊道,那裡是01室。”
研究員果斷道:“不可能。”
“哪怕是實驗室的角落,都有這種液體,不能因為這點痕跡就懷疑01室。而且,34室的構造沒有遭到任何破壞,就算是01室實驗體或者是其他東西潛進來,他是怎麼進入34室的,又是在怎樣的情況下沒能觸發報警裝置?”
“你需要休息。”她看出薛寧的狀況有些不對勁,眼底青黑,滿臉疲憊。
薛寧的唇一抿,濃重的血腥味直衝腦頂,生理的不適沒能壓製恐懼,她背麵是牆壁,沾滿粘稠的液體,額頭冷汗涔涔,望向昏暗的廊道,總覺得這幾日,那股隱秘的給她帶來戰栗的窺視的主人,就在她的身邊,就在她的對麵。
最後看一眼34室的景象,薛寧跟上研究員的腳步,臉色有些嚴肅:“我知道你不相信我,但如果我說的是真的……那將會給實驗室造成無可挽回的災難。”
研究員回到辦公室,調出監控:“我很想相信你,可是如果01室的實驗體能夠自由出入,他殘害34室的動機是什麼?”
黑框眼鏡後的眼睛帶著冷靜的審視,“我問你,他已經沒有意識,他離開囚禁他的01室,最有可能的行為是什麼?”
“離開實驗室,或者,展開屠戮。”
“如果01室囚不住他,你覺得我們能安全地待在這裡討論問題嗎?”
理智上,薛寧知道研究員說得是對的,如果34室實驗體是01室實驗體殘害的,他的動機是什麼?
他沒完全有動機。
而且他殘害了34室的實驗體,接下來竟然沒有做出其他行為,而是回到了01室,她到01室門前看過,01室實驗體依舊沉默地蜷在角落,手腕拴著鐵鏈,完全不像是離開過的樣子。
如果是他做的,這件事情沒有任何邏輯解釋得通。
薛寧沒有說話,湊到研究員的身邊,和她一同盯著電腦呈現的監控畫麵。
隨後,兩人對視一眼,眼中皆是掩飾不住的驚惶,異口同聲道:“……怎麼可能!”
廊道有監控,實驗室停電那晚,監控沒辦法運行,薛寧的說法得不到佐證,但是昨天晚上實驗室沒有出現任何狀況,監控運行,本應該出現畫麵的屏幕,一片空白。
研究員:“不應該。”
薛寧同樣沒有頭緒,事情遲遲得不到解決,就證明危險隨時可能出現,今天是實驗體,明天又是誰呢?
研究員調取了幾段監控,並不是所有地方都出現問題,但是出現問題的地方亳無規律,她們根本沒辦法借此推斷出是誰做的。
薛寧沒有離開,研究員問她:“你依然覺得是01室實驗體?”
薛寧回答:“是。”
“為什麼?”
薛寧解釋:“……直覺。”
她也知道自己的說法沒有任何說服力,表情有些尷尬。
“直覺有時候確實是一項很強的能力,但是”研究員調取出電腦的監控畫麵,示意薛寧到跟前來,“不是秘密,隻是這些事情沒必要給你們解釋,但既然你一直懷疑01室,給你看看這段監控。”
“01室曾經關著的是一隻屠戮者,它的樣貌不必多說,很惡心。”
噠。
監控畫麵播放。
視野昏暗,隨著時間的推移,伴隨著清晰的腳步聲,廊道燈光大亮,蜷縮在黑暗裡的屠戮者露出了麵貌,渾濁如泥的皮膚泛著黑亮的油光,聲音嘶啞如同一柄彎刀切割著脆弱的耳膜,它張開的口裡流出粘稠的涎液。
隔著屏幕,似乎都能聞到那股作嘔的氣息。
“當時值班的研究員姓陳,這隻屠戮者就是他捉住的,陳研究員能力很強,實驗室裡的研究員都想跟著他的團隊行動,他雖然性格冷淡,但遇到事情,總是能夠妥善地解決,是一個很溫和善良的人。”
說起監控裡出現的那位陳研究員,負責薛寧的研究員滿腹讚美,表情則是深深惋惜。
一道沉穩的腳步聲響起,監控畫麵裡先是露出一雙修長的雙腿,而後是一道高高瘦瘦的身影,在屠戮者的嘶吼聲中,陳研究員走到它的麵前,身形清臒,背影從容。
薛寧不自覺地收斂氣息,眼神凝在屏幕裡的男人身上,隨著他的轉身,側臉輪廓一閃而過,是個很俊美的男人,即使隔著有些模糊的監控畫麵,都能清晰地看到仿若藝術品的五官。
和01室實驗體的樣貌差彆不是很大,但氣勢天差地彆,監控畫麵裡的男人有股很溫和的氣息,即使麵對屠戮者,依舊鎮靜,甚至還溫言安慰身邊有些畏懼的同事。
“就是在這一天,很普通很尋常的一天,誰都沒有料想到,有個在地麵就跟在陳研究員身邊的同事,他受到屠戮者的蠱惑,精神瀕臨崩潰,在陳研究員做完檢測轉身離開的時候,竟然解開了屠戮者的束縛。”
監控畫麵裡,陳研究員走在前麵,和他同行的研究員、助理都在他的身後。
就在他離開實驗室的同時,屠戮者嘶吼著扯住離它最近的研究員,張開血盆大口,隨後是震顫耳膜的痛呼、求救聲音,緊接著,聲音一收,那個研究員已經斷氣了。
“陳研究員沒有離開,而是回到實驗室,掩護其他人逃走。”
光影變幻,暗紅的血液融化在地麵積聚的液體裡,監控畫麵仍然在播放,尖叫聲、嘶吼聲相互揉雜,時間仿佛回到了那一天。
陳研究員生命終結的那天。
團隊有和他共事多年的同事,有在堡壘建立後因為窘迫招聘的助理,有些是還未成年就被迫扛起重擔的孩子,陳研究員的團隊進行的研究補貼比其他團隊要多得多,不妨礙實驗進程的前提下,每次到01室,他儘可能地多帶些人,讓他們從旁觀測。
當他們的尖叫聲在耳邊炸響,他想都沒想,邁進實驗室內,能用的武器隻有切割屠戮者表皮的實驗刀,他捅穿屠戮者伸來的手臂,推開團隊裡那位年紀最小的助理,揚聲喊快跑,要他們啟動警報裝置。
他曾在地麵參加過圍剿屠戮者的行動,可是每次行動都有十數人協作,僅憑他一人之力,無異於蚍蜉撼樹,在屠戮者的麵前,人的力量何其脆弱。
逃出去的助理滿麵蒼白,哭喊著要他躲開,他驟然一顫,垂頭。胸口破開大洞,痛痛蔓延,他緊緊咬住牙關。
他是很注重整潔的人,可是胸膛的衣服濺滿泥沼,全都是褶皺,他想要伸手將褶皺捋平,抬起的胳膊顫抖不止。
眼鏡墜地,鏡片碎裂,露出一雙溫和的眼眸,抬起的手臂轉換位置,擦掉嘴角滲出的鮮血,在助理驚惶的眼神下,掙紮著爬向門口,然後,他關閉鐵門。
“哢”的一聲,實驗室的鐵柵欄隔絕了研究員、助理,和他。
一道深深的溝壑橫擋在前,隔絕他逃生的最後希望,胸前溢出的血花噴濺在地麵,和青黑黏液融合,仿佛沼澤般泥濘汙濁。
等安保人員趕到的時候,呈現在眼前的是血海般的01室,遍地裹滿泥漿的殘肢。
進度條持續前進,和屏幕裡的眾人同樣發出驚呼的薛寧瞪圓眼睛,額頭生出一層密密的汗珠,她身體前傾,仿佛要探進屏幕。
“他這是……”
研究員道:“如果屠戮者離開01室,按照當時的情況,不僅是實驗基地,就連堡壘都可能遭受一場滅頂的屠殺,陳研究員想到了後果,瀕死之際爆發出強大的戰鬥力,他捅死了屠戮者,和它同歸於儘。”
死一般的寂靜,無論是屏幕外還是屏幕內,隻能聽見粗重的喘息聲。
陳研究員是x研究基地的重點栽培對象,他的去世無論是對研究基地還是幸存的人類來說,都是慘重的損失。
薛寧明知道陳研究員的結局,但還是因屏幕裡驟然出現的轉機屏住呼吸,隻見屏幕裡:
血肉模糊看不清麵貌的男人遲緩地坐起來,裹在褲子裡的雙腿露出來,他整個身形清瘦,破碎的防護服裡,卻是健碩的肌肉和寬闊的肩背,胸前破開大洞,肋骨清晰可見,嘀嗒嘀嗒,粗、喘聲越來越急促,伴著一陣催心裂肺的咳嗦聲,像是要將臟腑嘔出來。
在所有人震驚到逐漸冒出喜色的眼神下,男人繃起的肌肉緩慢地鼓動,膨脹成更加健碩的體型,如群山巍峨,攜著股壓迫十足的氣勢。
周圍的血腥場麵絲毫不影響他的情緒,他的背影甚至沉靜從容,然後俯身,捧起身側的屠戮者的屍體,常年在研究院工作,他的皮膚寡白細膩,和青黑的碎渣形成顯目的對比。
他伸出舌尖,像獸類那般舔舐掌心。
虯結肌肉盤旋著一根一根的青色筋絡,青筋蜿蜒而上,覆滿他的脖頸、臉側,等他抬頭看向鐵柵欄的時候,那雙清風朗月般的溫和眼眸,已經碎裂開血絲,猩紅眼眸陰沉、凶戾。
目睹場麵的人都清楚,陳研究員已經死了。
研究員還給薛寧播放其他的畫麵,陳研究員異變後一直待在實驗室內,憑借著鐵欄杆的堅硬程度,根本擋不住異變的研究員,但是他始終麵朝角落,安靜到仿佛不存在。
但是隻要他存在,危險就會時刻發生。
“教授起初認為,陳研究員還保留著人的意識,不僅是教授,我們都是這樣認為的,無論是出於實驗方麵,還是對於陳研究員本人的敬重,我們都希望他能保留意識。可惜,事與願違……”
研究員道:“他陷入了狂暴,開始攻擊靠近他的研究員,後來是教授提出放棄,不再把他當成研究員對待,而是實驗對象。我們投入大量狂暴的實驗體消耗他的力氣,在他精疲力竭的時候,將他鎖在01室。”
“他已經失去意識,又擁有足可以屠戮實驗體的力量,如果34室是他做的話,我更傾向於,整座實驗基地的實驗體都不能幸免,不僅是實驗體,就連你、我,其他研究員,都會喪生。”
薛寧從視頻裡回神,來不及細思,研究員的話確實很有道理,她微微點頭,研究員見她神思恍惚,告訴她可以在辦公室裡休息一會兒,不要急著工作。
根據以往的經驗,陷入精神崩潰的研究員很可能會給實驗室造成意想不到的危害。
陳研究員的死亡、實驗體的潛逃,都和精神崩潰的研究員或助理離不開關係。
薛寧謝絕研究員的好意,離開辦公室,她回到34室的門前,34號實驗室已經清掃乾淨,空氣裡殘留淡淡的血腥,她的目光凝在地麵,清潔人員已經將地板清理乾淨,但她的目光還是沿著光可鑒人的地板,慢慢地投向昏暗的對側廊道。
薛寧緊閉雙眼。
腦海裡浮現出停電那晚的經曆,所有人都說是她做噩夢,就連她自己都懷疑是精神緊繃下的幻覺,可是那股涼顫心扉的觸感,男人陰沉的視線,還有備用電機啟動的瞬間,由拐角處走向她的男人。
所有的感官太過真實。
電光火石間,薛寧猛地睜開眼睛。
——01室實驗體曾經是位很優秀的研究員。
他是x研究基地的重點栽培對象,他擁有其他研究員都沒有的高等權限,據說,01室能夠困住屠戮者的器具是陳研究員參與研發的,陳研究員本人肯定知道該怎麼開啟01室的機關,他甚至知道觸發報警裝置的條件,他清楚監控的涵蓋範圍,並且能夠輕而易舉地拷貝、銷毀錄像
薛寧隻是最普通的助理,有很多權限是不知道的,但陳研究員不同,他是重要研究員,他如果想在實驗室裡自由暢行,那就沒有能夠阻攔住他的東西。
霎時間,薛寧後背浸滿冷汗。
他到底想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