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場賭局。以陳行舟和雷耀興的一切為注的賭局。由雲霧之外的魁首做出裁斷,見證全局——從那一枚徹底擊潰平衡的子彈射出的瞬間,便已經開始。沒有弄巧、也不存在偽裝和演戲的餘地。要麼就這麼滑稽的死去,要麼活著從地獄裡爬出來,伸出手去抓住自己想要的一切!這便是魁首提前給陳行舟下的絕罰,因為他為了一己之私,欲圖將崖城的荒集推向眾矢之的,罪該萬死。而從那一顆子彈開始,崖城的荒集隻有兩種結果。第一種是雷耀興壓服了所有人,以更勝過雷武業的手腕和力量登基加冕,成為貨真價實的崖城話事人,屆時陳行舟便是跳梁小醜,不值一哂。第二種是眾怒之下,雷耀興向前無門,回頭無路,沒辦法一錘定音,也無法掌控局麵,以至於威脅到了所有人的安危。當默契和平衡被打破之後,從死亡中回返的陳行舟代表其他所有的參與者,清算一切。現在,勝負終於自靈前分出。雷耀興終究沒有掌控荒集、重塑荒原的能力。或者說,在陳行舟的乾涉和引導之下,一步錯,步步錯,積重難返,以至於一手將局麵崩壞到如此程度。而原本被人忽視的陳行舟則在睜開眼睛之後……在短短的一夜之間,通過許諾、威懾、談判與陰謀,再度將一盤散沙重新整合。長夜已經結束了。今日過後,崖城暗麵將再不複舊觀。雷武業已死,最後的痕跡也將徹底自荒集之中抹除,昔日死水一潭的製衡和對峙將永不複還。不,或許當雷武業為了延續自身的地位和權力,刻意的令荒野陷入僵化和陳腐時,便已經招致了來自白鹿的厭惡和輕蔑。天元鐘愛製衡和穩定,可白鹿所要的,隻有能者居上的淘汰和弱肉強食的循環。崖城的死水已經腐爛太久。而在這短短半個月的時光裡,自陳行舟的推動之下——這些年他們應打的仗,應獻上的獵獲和鬥爭,便已經全部向白鹿償還……甚至綽綽有餘。這是所有人心甘情願的向荒野獻上犧牲。為了利益,為了野心,為了仇恨或者其他……而隨著老朽無能的蠢物們倒下,蔓延的血水中,已經有新的種子領受白鹿的恩賜。野心和渴望自荒原之上再度萌發,年輕的野獸們饑腸轆轆,不可一世的橫行,渴望向一切發起挑戰。新舊交替,已然完成。自此往後的一切,都將和昨日再不相同。“放棄吧,興少,大家都不會服你的。”陳行舟輕歎著,展示著自己身後的支持者:“叔伯們不撐你,老板們不站你,大家都不挺伱,就算是我死了,你難道就能登臨大位麼?又有誰會信你的許諾和保證?話事人的位子,你注定已經沒指望了。”他說,“今天下午之前,離開崖城,荒集還有你的容身之地。”轟!毫無征兆的,晴天霹靂。原本門外的老林驟然破空而至,擋在了陳行舟的前麵,繚繞火焰和濃煙的手掌顯現詭異的輪廓,死死的擋住了那空氣中所斬落的無形刀鋒。整個靈堂都轟然一震,自狂瀾之中鮮花飛起,凋零著落下,滿目狼藉。“你說不行就不行?陳行舟,你他媽的又算什麼東西?”雷耀興的眼眸猩紅,輕蔑的瞥過他和他身後的那群人:“你以為靠著一幫土雞瓦狗,就能贏過我?這裡還輪不到你發號施令——魁首要我的命,就讓他來對我講!你想要我的命,就自己來拿!”此刻,伴隨著雷耀興的話語,靈堂之內的諸多人猛然起身,再不顧及的顯現出靈質波動,惡意猙獰,望向陳行舟和他身後的人。局勢?強弱?眾望?對於野獸而言,那都是沒用的東西,不值一哂,窮途破路的走獸尚且知道背水一戰,究竟誰做話事人,打過才知道。就算活著的未必贏,可死了的那個,絕對做不了!“很好,事已至此,我已經無話可說。”陳行舟輕歎了一聲,最後說道:“交給您了。”說著,他回過頭來,看向季覺。“啊?”季覺呆滯,懵逼,差點沒拿穩瓜子。自所有人的視線裡,腦子嗡嗡作響——啥玩意兒啊?咋回事兒啊?交給我有個鬼用啊!哥們是來吃瓜的,你們白鹿你死我活關我屁事!可緊接著,有輕柔的聲音從他身後響起。“好的。”她說。當季覺錯愕回頭的瞬間,幾乎以為是小安也來到了現場。可那不是小安,而是另一個昨晚才剛剛道彆的身影……——安凝!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就搬了板凳過來,坐在他身後,可季覺卻沒有感受到任何氣息和動靜。甚至在枯燥的等待之中,她還順手給季覺後腦勺上紮了個三個小辮兒。而自始至終,季覺都毫無察覺……而現在,少女起身走出,向著眼前的紛爭時,便再無人能夠忽略她的存在了。眼眸之中,曾經像是群星閃耀一般的光彩消失不見了,隻剩下宛如夜色一般看不見儘頭的漆黑。再看不出輕柔甜美的笑意,隻有漠然疏冷的平靜。在等待了如此漫長的時光,經曆了諸多預料之外的插曲之後,屬於她的工作終於開始了。曾經所有鮮明的特征此刻全部從她身上消失了,當安凝主動抹除了一切色彩之後,此刻走向靈堂的隻剩下了魁首之意的執行者。宛如荒集化身。白鹿獵人走向紛爭。就這樣,向著所有的人,抬起了右手,展示著佩戴在上麵的纖薄手套,如血猩紅。漆黑的白鹿徽記顯現光芒。“今日,我代表魁首傳達裁斷——”她凝視著諸多震怒或者惶恐的野獸,漠然宣告:“崖城之爭到此為止,切勿再起爭端。無能者逐出,不從者死。”自短暫的停頓之後,白鹿獵人最後發問:“——現在,荒集在此發問,汝等要反叛魁首麼?”一瞬間的死寂裡,除了陳行舟和雷耀興之外,所有人竟然齊刷刷的後退了一步,神情動搖,很快,原本狂暴的靈質波動儘數消散。甚至還有人主動的放下了手中的武器和配槍,再三後退。老林依舊巋然不動。而就在雷耀興身後,諸多的沉默的支持者裡,有人神情變化著,咬牙收手轉身匆匆離去;有的人猶豫之後,向後退出。到最後,就連最親近的助手和下屬,都在白鹿獵人的俯瞰之中馴服的低下了頭。可看到依舊挺立猙獰的雷耀興時,便不由得低聲勸告:“興哥,留得青山在啊……”“興哥!”雷耀興沒有說話,也沒有理會那些人的拉扯。麵色鐵青。他冷眼凝視著周圍那些退讓開的人影,最後,看向了安凝,殺意狂暴,如同籠中困獸,被無形的鎖鏈所桎梏一般,難以掙脫。隻是咬牙,強撐著,不肯低頭。“安家來的人啊……”他從牙縫裡擠出冷笑:“嘿,還真是,好久不見啊。”安凝隻是拋過去了一個盒子:“來之前,阿公說,看在和雷武業的那點微末交情的份兒上,讓我給你帶個東西。”她說:“希望你好自為之。”盒子落在雷耀興的腳邊。他沉默的彎下腰來,撿起,將盒子打開,裡麵的並不是什麼速死的毒藥亦或者書信,在柔軟華貴的絨布和緩衝層中間的,隻有一隻隨處可見的粗瓷雞公碗。就好像已經用過不少年了。上麵的雞公失色黯淡,帶著不少的劃痕。“白鹿是荒野之道,弱肉強食本是正理,可荒野同樣也有荒野的規矩,倘若誰想要斷絕水源、危及荒原,那他就是所有野獸的敵人。半個月的時間,你沒能整合崖城,壓服不協,倘若現在還不知進退、垂死掙紮的話,那就是禍患之源。”安凝說:“荒野容不下你了,你就要離開荒野,自謀出路。這是他給你的保證。”飯碗,自然是用來裝飯,哪怕是荒集的飯碗也一樣。人隻要還有飯碗,那就有一口飯吃,隻要這個碗還在,這口飯誰都搶不走。人有飯吃,就還能活下去。這便是荒集所給恩賜。離開崖城,自謀生路。倘若有雄心壯誌的話,他日未嘗不可卷土重來,重奪話事人之位。命與運,都掌握在你自己的手中。“現在,我代替荒集再來問你一次,雷耀興——”自死寂裡,安凝最後發問,“魁首的命令,你是否遵從?”雷耀興沒有回答。隻是沉默的凝視著手中的碗,鐵青的臉上浮現笑意,如此嘲弄,可卻不知道究竟是在嘲弄彆人還是自己。可當最後,他抬起頭來,看向自己空空蕩蕩的四周,再看向人群之中的陳行舟時,抽搐的神情便漸漸平靜。到最後,隻剩下疲憊和麻木。“嘿,一敗塗地啊。”他輕歎著,向著安凝抬起了手中的碗,五指的骨節發白:“多謝安公給的救命稻草。”就這樣,滿不在乎的平靜一笑。“可惜了。”雷耀興說,“磕頭求來的活命,我不要!”啪!自揮手之中,荒集最後的慈悲脫手而出,摔在地上了,砸成了粉碎。清脆的聲音宛如雷鳴,令所有人的表情一震。緊接著,便是血液流淌的聲音。落在了地上。“嗬……嗬……”雷耀興瞪大了眼睛,呆滯的抬起手,摸向自己的喉嚨時,才察覺到那冰冷質感,割裂手指,如此鋒銳。在粗瓷大碗落地,摔成粉碎的一瞬,其中的一片自地上輕盈的彈起。仿佛巧合一般,貫入了他的喉嚨。即便是天選者的動態視力也無從察覺,哪怕是重生位階的恢複能力也無從豁免。躲不開,繞不過,也無從提防。譬如命運。碗是用來吃飯的,飯碗被砸碎了,就再沒飯吃了。人就會死。這便是雷耀興自己所選的絕路。.那一瞬間,崖城之外,荒野中的遠方,群山深處的密林之間,有飛鳥驚起。靠椅上曬著太陽的老人似有所感,眼角微微抬起。很快,卻了無興趣的收回視線。可惜了。學了雷武業生死不由人的傲氣,卻沒學到他當年胯下受辱的隱忍。原本假以時日未嘗不可能飛騰於九天之上,可惜,龍門難過。終究不成大器。不,或許是自己選擇了放棄,因為……九天之上的雲霧中,那裡的位置早已經被人所占據!大小變化,升隱自如。高遠到令他徹底絕望。隻是……此刻趁勢而起、呼風喚雨的巨蛟,他日顯現真型時,又究竟是龍是蛇呢?老人凝視著遠方漸漸飄來的陰雲,似是出神。許久,揮了揮手。再度閉眼小憩。雲散霧消,晴空萬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