橫濱時間,晚上22:30分
這個時間對絕大部分商場來說,是即將打烊的信號,但在夜市的餐飲店看來,工作才剛剛開始。
再過不久,店內就會迎來一大波夜宵聚餐的食客,正是一天中生意最火熱的時段。
然而就是這個時候,有一家火鍋店安靜地閉門,掛上了‘終止營業’的告示。
“哦!大浩,今天這麼早就休息啊,是身體不舒服嗎?”
火鍋店大叔,竹本浩誌剛走出商店街沒多遠,就迎麵碰見了隔壁壽司屋的老板,衝自己熱情地打招呼。
對方的身旁停著一輛裝滿鮮魚的貨車,看樣子應該是剛補貨回來。
“是啊,頭有點痛,想回去躺躺。”
竹本浩誌笑了笑,看上去和往常沒什麼區彆。
但在離開前,他從袋子裡拿出一本食譜遞給對方,
“喏,你不是一直好奇我店裡的招牌配方嗎?送你了,好好用它。”
“……啊?”
壽司屋的老板愣住,第一反應就是拒絕,
“不行!這可是你吃飯的家夥,哪有這麼隨便就送……等等、大浩?喂!竹本浩誌——?!!”
壽司屋的老板還想細問,但那本食譜直接被不由分說地丟了過來。
等男人好不容易驚險地接住,再一抬頭,發現人已經走出了老遠。
“怎麼回事?這不對啊……”
男人疑惑地撓頭,一路推著食材返回店門口。
然後,他瞥見了竹本大叔掛在火鍋店門上的告示——
【終止營業】
終止營業?什麼鬼?
哪有休息一天,就給自己掛‘終止營業’的?太不吉利了!大浩以後還想不想做生意——
等等,他該不會是打算……
壽司屋店主低頭看著手中的食譜,粗壯的眉毛越擰越緊。
……
…………
這個晚上,或許注定是個不平靜的夜晚。
某處公寓內,一個圍著圍裙的女人正在廚房內忙碌,把一碗又一碗豐盛的菜肴端上桌,一副準備大肆慶祝的模樣。
作為丈夫的男人卻陰沉著臉坐在沙發上,煙灰缸裡的香煙越堆越多。
終於,在妻子從冰箱裡抱出一盒慶生蛋糕時,他忍無可忍地爆發了,
“夠了!你到底還要胡鬨到什麼時候?”
“阿和已經……你還要自欺欺人多久?什麼‘告彆儀式’,什麼‘解穢酒’,那個往生堂就是騙子!”
“你還把阿和唯一的遺物給出去,我看你是瘋……”
“你彆管!”
妻子‘呯’地一聲,把手裡的蛋糕重重地摔在桌上,“你管什麼?你以前就沒管過阿和,現在又跑來假惺惺地演給誰看?!”
女人尖著嗓子回敬。
她轉過頭,雙目通紅地瞪著男人,想要說些更惡毒的話語刺傷對方。
但在對上丈夫同樣通紅的眼眶後,女人的神情一頓,到嘴邊的惡語仿佛棉花一樣,堵在了喉嚨裡,怎麼也吐不出來。
許久後,妻子撇開頭,兩眼緊緊地盯著桌上豐盛的菜肴,聲音低弱下去,
“你彆管,看不過眼就滾出去,滾回你的博多。”
“……我跟阿和,輪不到你管。”
然而直到最後,作為丈夫的男人也沒有離開。
他選擇繼續坐在沙發上,點燃了不知第幾根香煙。
偌大的屋內,夫妻二人分彆站在兩邊。
一個盯著佛壇上兒子的遺照,一個盯著門口,像是等待什麼。
同一時間,相似的一幕正在其他五戶家庭裡上演。
滴答、滴答、滴答。
牆上的時鐘一分一秒走過,直到時針逐漸逼近12的位置——
又一間公寓內
坐在餐桌邊的竹本大叔突然抬起頭,看了一眼牆上的時鐘。
“時間差不多了。”
竹本浩誌自言自語地起身。
此刻,他已經洗過澡,仔細剃好胡子,換上了衣櫃中最正式的那件西裝——這是當初,他為了出席女兒的頒獎儀式,特地攢錢買的衣服。
現在,也算是用上了。
竹本浩誌最後整了一下領口,平靜地走進廚房,逐一將門窗緊閉。
就在他準備打開灶台的天然氣時——
“咚、咚咚。”
三下整齊地敲門聲響起。
聲音不大,但在安靜的環境下顯得異常突兀。
竹本浩誌被嚇了一跳。
但他沒有去管門外的動靜,隻是冷淡地收回視線,手指重新搭在了灶台開關上。
然後這一次,輪到公寓內的電燈開始不明閃爍。房子各處的照明突然“啪嗒”一聲,毫無預兆地逐一熄滅。
從門廊、到玄關、再到客廳、餐廳……
一處接著一處。
仿佛有一個看不見的‘東西’進來了,正一步步朝著廚房靠近。
最後,燈光停在了神龕邊,那處供奉著家人遺照的佛壇前。
屋內唯一的照明落下,一瞬將竹本桃香和竹本涼太的遺相照亮。相片上,兩人的笑容栩栩如生,仿若真人。
與此同時,公寓外‘篤篤’的敲門聲停了。
取而代之的,是窗戶外的動靜。
“咚、咚咚。”
依舊是整齊的三聲。
“這、這是——”竹本浩誌睜大了眼睛。
這些異狀沒有讓他害怕,反而令他激動起來。
“……是你們嗎?桃香?涼太?是你們嗎!是你們來接我了嗎?”
“你們等等,爸爸這就來,爸爸這就給你們開門——!”
竹本浩誌激動地大聲詢問。
他用力抹了一把臉,幾乎是迫不及待地衝到窗戶邊,猛地拉開窗戶——
“鏘鏘——!猜錯啦,其實是本堂主噠!”
結果一開窗,一個可愛的雙馬尾腦袋突然冒出,閃亮登場!
“喲,店主大叔,真巧啊,你吃了嗎?”
胡桃倒掛在窗外,笑嘻嘻地打招呼。
一口氣差點沒回上來的竹本浩誌:“……”
如果這還不算完——
“胡堂主,麻煩搭把手,我快掉下去了。”
又一個陌生的清朗嗓音響起。
“哦,抱歉抱歉。”
某個堂主小姐趕忙道歉,相當自來熟地伸出手,把竹本浩誌往旁邊趕了趕,利落地一個後空翻,翻進彆人的廚房。
隨後,她還不忘出手,把身後的鳶眼少年也一起拉進來。
竹本浩誌:“…………”
足足三秒後,竹本浩誌才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
“——胡桃小姐!你、你這是非法入侵!”
“不對,剛剛那些是怎麼回事?也是你的把戲?等等,我這裡是七樓啊,你是怎麼上來的?”
“也不對……”
可憐店主大叔腦子一片漿糊,語無倫次了大半天,總算憋出最重要的一句,
“你到底是來乾什麼的!”
“嗯?那還用說嗎?當然是吃飯呀?”
胡桃看了一眼竹本浩誌,一副你是不是沒睡醒的語氣,
“你這樣不行啊,大叔,年紀輕輕就想著偷懶。難得本堂主向客戶大力推薦你的菜館,結果你居然偷偷摸摸的閉門謝客。”
“沒辦法,本堂主隻好親自再跑一趟啦。”
胡桃一邊說著,也不管店主大叔滿臉的懵逼和不可置信,徑直走到餐桌邊坐下,張嘴就開始流利地報菜名,
“唔,夜宵的話,就吃簡單一點吧。”
“店主大叔,麻煩來一份清蒸鴨掌,水晶蝦餃,皮蛋瘦肉粥,外加一杯檸檬水!啊,檸檬多切一片,要加冰糖~”
“我的話,就來兩份咖喱飯吧。”
某個前黑手黨乾部跟著坐下,接著說道,“一份甜咖喱堂食,一份超辣咖喱外帶。嗯,辣咖喱記得多放辣椒。”
店主大叔:“……”
好家夥。
這不僅點起單,還要求外帶了?!
“你們……你們不要自說自話地進來,又自說自話地點餐啊!!我什麼時候說要給你們開火做飯了?滾出去啊!”
可惜,某個堂主小姐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反而開始琢磨起餐後點心。
竹本浩誌:“……”
窗邊,竹本浩誌額頭的青筋氣得突突直跳。
他深吸一口氣,懶得和眼前這兩個聽不懂人話的小鬼廢話,徑直走到座機旁,拿起話筒準備報警。
就在這時,太宰治的嗓音傳來。
“竹本先生,你確定要報警嗎?”
餐桌邊,太宰治單手撐著下顎,輕聲提醒,
“竹本先生,如果我沒猜錯的話,你是打算煤氣自殺吧?”
“按照這間公寓的麵積,從充滿煤氣到死亡,至少需要十個小時。報警不僅耽誤時間,你之後幾天可能都不得清淨。”
“所以,與其浪費寶貴的自殺時間,不如先做飯如何?”
太宰治說著轉過頭,對竹本浩誌露出一個百分之一百的誠摯笑容,
“請放心,等客人吃飽喝足了,我們絕不多打擾一秒,馬上離開。”
竹本浩誌:“……”
多麼理直氣壯又充滿槽點的發言啊!
不僅闖進彆人的家裡,還讓一個即將自殺的人給自己做飯,並信誓旦旦地保證吃完就走,絕對不付一分錢……
這是什麼擬人的操作?!
這一刻,竹本浩誌突然覺得,自己不需要開煤氣了。他現在就覺得心臟不舒服,血壓更是‘蹭蹭’地往上躥高。
偏偏這個時候,胡桃還舉起手,歡快地追加訂單,
“對了,店主大叔,再來一份蛋包飯和漢堡肉!蛋包飯要嫩嫩的,劃開會流心,漢堡肉不要青椒,多放糖~”
我去你的多放糖!
青椒怎麼了?小孩子不準挑食嫌棄青……
一段不能更熟悉的要求入耳。
竹本浩誌眼角一抽,剛想開口教訓,下一秒,他猛地頓住,反應了過來。
不對,這個口味分明是——!
竹本浩誌用力扭頭,瞪向胡桃的方向。
而也就是這個時候,男人終於注意到,餐桌邊的椅子沒有坐滿。
除了胡桃和太宰治之外,兩人的中間還空著兩個座位。
那恰好是竹本桃香和竹本涼太還在時,習慣入座的地方。
屋內的燈光依然昏暗,唯獨餐桌頂部的照明開著,讓本該清晰的一切,莫名籠罩上一層影影綽綽的意味。
恍惚間,竹本浩誌甚至產生了一個奇怪的幻覺。
他仿佛——
他仿佛看見自己的孩子們就坐在椅子上,他們像往常一樣探頭望來,對自己撒嬌。
【“老爹!我要吃蛋包飯,雞蛋要流心的!”】
【“漢堡肉不要青椒!欸——有什麼關係嘛,你看,小涼太也不喜歡青椒~對不對,小涼太~”】
【“不喜、噗噗~不喜歡!”】
……
…………
竹本浩誌:“……”
竹本浩誌輕輕眨了一下眼睛,那抹‘幻像’消失了。
餐桌邊,那兩張椅子始終空空如也。
隻有胡桃和太宰治一左一右分坐在兩邊,微笑地看著自己。
“……”
這一次,竹本浩誌沉默了很久。
或許是太宰治的建議發揮了作用,又或者,是被胡桃提及的口味所觸動。
最後,店主大叔真的放棄了報警。
他在胡桃和太宰治的注視下挽起袖子,轉身走進廚房。
“嘶啦——”
攪拌的蛋液倒入鍋中,迅速凝結成漂亮的蛋皮。另一邊,肉排也醃製完畢,被小心地攤在油上,小火慢煎。
整個過程中,三人都沒有再說話。
屋內安靜極了,隻剩下鍋鏟翻炒的動靜時不時響起。
一陣濃鬱的飯菜香在空氣中蔓延開。
唯獨此時,這個冰冷許久的公寓,似乎又重新染上了一絲煙火氣。
所有人都沉默著,直到竹本浩誌的聲音響起,主動打破了周遭安靜的空氣。
“……胡桃小姐,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廚房內,竹本浩誌盯著鍋內的肉排,慢慢說道。
人在臨死之前,總是希望說一些什麼的。
比如,懺悔。
又比如,後悔。
而店主大叔,顯然是後者。
“桃香的死是我的錯。”
“自從涼太出生後,阿音忙著照顧涼太,我也因為工作,很少再關注桃香,可她從來沒有抱怨過。”
“那孩子……那孩子從以前開始,就比任何人都懂事。”
“功課、比賽、社團、升學……她都是最好的。”
“關東大賽,我和阿音說好了去現場給她加油,但最後沒有去。她沒有怪我們,還笑著說下次會捧回全國大賽的獎杯。以後,小涼太就有一個冠軍姐姐。”
“我——我……”
灶台邊,店主大叔的嗓音忽然不穩地顫抖了一下。
他趕緊閉上嘴,用力幾個深呼吸之後,才重新開口,
“那天晚上,我應該去接她的。”
“如果那天晚上,我有去學校接她。”
“如果那個時候……我沒有讓她一個人走夜路。我、我……我該去接她的,該去接她的……”
店主大叔說到這,眼淚不受控製地從他的眼眶裡掉下來,幾乎泣不成聲。
他努力深呼吸,想要平複下心情,卻依舊連一句完整的話也說不出,隻能不停重複著‘該去接她的’幾個字。
胡桃沒有說話。
油鍋內,漢堡肉被油煎得滋滋作響。
直到一麵煎焦,隱約有烤糊的氣味傳出,竹本浩誌才回過神,關掉了灶火。
“喀噠。”
伴隨著灶火熄滅,公寓內好不容易熱鬨一點的空氣,又瞬間冷了下來。
“胡桃小姐,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
廚房內,店主大叔盯著鍋裡的飯菜,鋒利的菜刀就在他的手邊。
“我弄丟了一個女兒,在那之後,又沒保護好小涼太。我不是一個合格的父親……這樣的我——”
“胡桃小姐,你說,等我死後,我還能見到他們嗎?”
“他們還願意,叫我爸爸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