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之將煮得翻滾的羊肉從銅鼎中撈出來,粗獷地剁下兩指厚的大片,蘸上粘稠的醬油。
此時羊肉還在散發著滾燙的熱氣,但他渾然不覺,一下塞入自己雄厚的大嘴中,大口咀嚼。
醬油沿著他下巴流下,粘在他淩亂的胡渣上。
張平之絲毫不以為意,他將肉遞給下一個人,聽著旁邊人講著誰家漂亮小媳婦的故事哈哈大笑,再灌下一口燒酒。
和林塵那邊故作淒清的場麵完全相反,張平之的大帳內可謂熱鬨之極。
這是柳葉營中一場小小的聚會,帳中的人都是張平之的親信。
這位中年將領可是在柳葉營從小卒一路爬上正將,在遼水城軍隊中耕耘多年。
要論交情、義氣方麵的勢力,遠超趙鳴和林塵。
幾十條漢子在帳篷中大口飲酒,大塊吃肉,大聲說著笑話,汗汽蒸騰,把陰雨天的濕寒氣息都驅散得乾乾淨淨。
外頭無論是雨聲還是雷聲,裡頭都一點也聽不見。
帳內帳外,簡直像是兩個世界。
張平之今年三十八歲,作為一個衝陣的將領,正處於黃金的年齡。
他的體重已達到巔峰,氣力卻還沒有開始衰退。
他身長八尺,滿臉橫肉,膀大腰圓,手臂比常人的大腿還要粗,如果他全力向你衝過來,你會以為衝來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是一頭發了瘋的水牛!
他在戰場上揮舞起重槍時,即使有十個葉揚也近不了他的身!
這不是技術、武藝的問題,而是雙方的“重量級”有質的差距。
那天林塵使出的劈棍如果換由他來,葉揚舉槍去擋隻會落得個雙臂骨折的下場,不可能能擋得下來。
當然,兩人對戰時,葉揚可以且戰且退,避其鋒芒,尋找機會。
可如果在戰場上,所謂的“且戰且退”大概率會演變成全軍的潰敗。
林塵猜得不錯——
張平之確實已經有投降的想法了。
至於私通蠻族,他倒是想,還沒找著機會。
他是二十年的老行伍,從底層一路摸爬滾打做到正將,對戰事的敏銳度絕非常人可比。
所以他早就篤定了,此戰大夏必敗!
武威將軍林起峰縱有名將之名,也無法力挽狂瀾!
林塵勸太守出兵的事,他也聽說了,表示強烈的反對。
出兵的結果,就算先贏了一陣,最終也隻會是點燃蠻軍的仇恨,引發屠城罷了。
他可不是姓趙的那種孑然一身,獨自上任的外地人;也不像姓林的那樣,全家老小都在上據城,急著去救。
他就是遼水城本地人,老婆孩子都在城內。
他一想到屠城時,自己的妻子、美妾、女兒都會變成蠻子的女奴,被蠻子壓在身體下玩弄,就覺得胸膛狂躁難忍,像是有隻發情的公貓在那裡抓撓。
所以他得出的結論是——
自己必須投降!
投降才是保全家人的唯一辦法!
而且不能是普通的投降。
等到所有人都投降時,投降就已經沒有意義了。
他必須第一個投降!
主動把城門打開的那種投降!
隻有那樣,他才能擁有一定的地位,才能護住全家。
張平之把酒杯放下,斜著看了一眼帳中那個少年。
少年一直沉默著,和周圍的人少有交流,在帳中顯得格格不入。
葉揚。
這是張平之新發掘的少年的名字。
那天,城牆上的驚世一箭很快傳到了張平之耳朵裡,他找到葉揚後發現,這個少年不僅善射無雙,一手槍術也是出神入化。
任何懂得這些的人看見了,都難免會起愛才之心。
就是葉揚個性不太討喜,或許是自幼失怙導致的吧,和同僚都不太能相處,對自己也是表麵看起來恭敬,實際上卻有隔閡的。
不過這些難不倒張平之。
張平之帶他去家中吃了幾頓飯,住了兩夜後,這孩子就肉眼可見地有了改變,開朗了許多。
隻是……
昨天起不知道為什麼,變本加厲地沉默寡言了,像是突然有了什麼心事。
張平之自然是不好問,讓女兒悄悄去安撫,也沒見好轉。
“揚兒!”
張平之忽然高呼了一聲。
他的聲音沒有特彆大,在人們心中卻極有份量。
周圍說話的人都緩緩停下,望向張將軍呼喚的那位少年。
葉揚像是從失魂落魄的狀態被喚醒,微張著嘴,呆滯地抬頭看張平之。
“前日與你說的,你我認作義父子的事,你可有想法了?”
張平之露出和藹的微笑,微微點頭看著模樣秀氣的少年。
“阿菊可整日纏著我說,希望葉揚哥哥天天住到家裡去呢。”
“哈哈哈哈!!”
他說完朗聲大笑,帳內也跟著歡騰起來,人人都舉杯起哄。
“真是女大不中留啊!之前見阿菊還是個小丫頭吧,現在都會念郎君了!!”
“什麼女大不中留,將軍大人這是又招子又招婿,還是一家人!!”
也有人對著葉揚說:
“葉揚啊,你真是好運啊!還不快快謝過將軍?!!”
“你也配直呼其名?那可是張少將軍了哈哈哈!!”
人人舉杯飲酒,一片歡暢,又都悄悄注視著葉揚,期待著他的表現。
哄笑中,人們的注視中,葉揚果然起身了。
他臉上的表情變了,露出了和年紀不符的堅定,像是一個即將奔赴戰場的男人。
人們看著他走到張平之正對麵,“噗通”一聲跪了下去。
於是哄笑聲更盛,人人都在恭喜張將軍,收了一個如此了得的新兒子;也恭喜葉揚,有了一個足以當做靠山的父親。
營帳內喜悅的氣氛,幾乎要溢滿了出去。
葉揚跪在地上,凝固著表情將身後的一個包袱緩緩推至身前,他雙手下拜,額頭磕在地上。
看見那個包袱,張平之臉色忽地有些僵硬。
葉揚說出的話讓所有人都愣住了。
“葉揚多謝張將軍抬愛,這幾日……在張將軍家中過得也十分開心。”
“可葉揚思前想後,終究是放不下親生的父母,不能……不能認他人做義父。”
“這是將軍此前賜我的淳州寶甲,葉揚也一並還給將軍。”
“望將軍大人體諒。”
他聲音不大,卻像是淹沒一切的潮水,讓帳中每一個人都安靜下來。
他們張著嘴瞪大了眼睛,剛碰過的酒杯停在空中,裡麵的液體還在兀自搖晃。
那個少年靜靜地跪拜著。
帳內一片死寂。
沙沙的雨聲不再被遮掩,忽然就像是要吞沒天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