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了十八年,林滿杏是第一次看見這樣熱鬨的陣仗。
一群穿著漂亮衣服的人,坐著黑黢黢的車,扛著各種各樣她沒見過的玩意兒進了林家村,村裡隻要是沒有乾農活的,幾乎都跑過來看了。
林滿杏也不用乾農活,她原本是在家附近的那棵杏子樹上睡覺的,被村民們的聲音吵醒後,這才慢悠悠地爬下來,跟過去看一眼。
但日頭實在是太大了,那邊人又很多,林滿杏站一會兒就熱得不行,眼睛也有些睜不開了,人蔫蔫兒地就想著回村長家吹小風扇。
卻在這時候,往日裡總是會多照顧林滿杏一些的霞嬸急趕忙趕地過來,然後推搡了她一下。
“杏丫,傻站在這兒乾嘛呢,要看就過去看呀,大大方方的,這有啥好怕的!”
話音剛落,林滿杏還沒反應過來,就感覺自己的手臂被霞嬸一把抓住。
接著,熱情的中年婦女,就拽著她擠過重重人群,朝著最前麵的觀賞位置就衝去。
可人實在是太多了,林滿杏又瘦瘦小小的,霞嬸一個沒抓住,兩個人就被其他村民擠開了。
“恁爹的!推什麼啊!”霞嬸一邊罵人,一邊嘗試重新把林滿杏拽到自個兒身邊來。
但那些人推擠得實在厲害,不過兩下,霞嬸就眼睜睜地看見林滿杏不知道被哪個不長眼的給推了一把,人直接往正中央的位置摔去。
而完全沒反應過來到底發生了什麼的林滿杏,隻感覺自己被人推來推去,身體忽地一輕又一落,人就摔到了地上,手臂傳來一陣刺痛。
林滿杏一懵,本就遲鈍的腦袋轉得更慢了。
直到身旁有人扶著她起來,她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之前林騫堯跟她說過的話,小聲地和對方說了好幾句“謝謝”。
“不用謝。”
一道清淩的聲音響起。
林滿杏聞聲抬頭,便看見一張看上去長得很好看,像是電視裡才會有的臉,正笑眯眯地看著她。
而當林滿杏又遲緩地眨了兩下眼,那雙黑黢黢的眼睛看上去更加呆了。
她從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明明是個男人,可頭發卻留得好長,還紮得高高的,就像是女孩子。
那雙狹長的眼睛,戴的眼鏡也和彆人不一樣,她見過林騫堯戴眼鏡,他讀書的時候會戴,戴的是兩個框的,可他卻隻有一個,還有金色的鏈子往下掉……
林滿杏的視線又緩慢地落到了那隻扶著她的手上,心裡頭更覺得奇怪了。
他還戴了白色的手套……
林滿杏的眉頭不自覺地皺了起來,像是在看什麼很稀奇的東西,她依舊直勾勾地看著麵前的男人。
完全不知道自己這樣的注視已經有些失禮了。
見狀,喬斯佰依舊微笑著,沒有半點被冒犯到的樣子,甚至還很耐心地,像是要等林滿杏徹底看個夠一樣。
隻是,他耐得住,有人卻坐不住了。
“喬斯佰!你跟這邊的人說什麼廢話?!”
隻見車窗落下,伴隨著車內涼爽的冷空氣湧出,一張男性麵孔驟然出現在眾人的眼前。
那是個約摸十八九歲的青年,看上去很不好惹,耳朵上打滿了耳骨釘,唇下是唇釘,戾氣深重的眉梢上也有眉釘,脖子上更是掛著亂七八糟的金屬鏈子。
隻是和他這頗讓人忌憚的打扮相比,他的長相卻實在是精致得讓人移不開眼。
像是剛被人吵醒還有脾氣似的,他一頭漂染成銀色的碎發淩亂不堪,漂亮的桃花眼眼皮也皺巴巴的,而這些卻絲毫不減他的貌美。
而此時,麵對著麵前這些鄉巴佬沒見過世麵的的目光,於景煥更加不耐煩,他怒目圓睜,朝著喬斯佰就喊道,說話間隱約還能看見舌上的一點銀色:
“喬斯佰,趕快讓這些人給我滾蛋,這破地方我是一點都待不下去了!聽到沒有!”
喊完人,於景煥就要將車窗重新升上,隻是這時候,他又注意到了另一道明顯的目光。
那直勾勾的、毫不掩飾打量的目光,像是絲毫不怕被他發現一樣,這讓於景煥一瞬間就惱火,他朝著林滿杏吼道:
“還有你,死村姑,看什麼看?再看我把你眼珠子挖下來信不信!”
於景煥的暴躁,引得周遭的人頓時噤了聲。
連那剛準備好聲好氣地勸這個祖宗下來的導演,也麵色一僵,腳步再也不敢往前邁出半步。
唯二兩個神色不變的,卻是——
車窗已經升起,好像剛才被威脅的人不是她一樣,林滿杏安靜地又收回了目光。
她抬起手臂,看了眼自己那擦破了皮的手肘,剛想伸手碰一下,卻忽然又被人抓住了那隻手手腕。
林滿杏木愣地看去,又一次看到了那白色手套。
被雇主沒什麼好臉色地吼了,喬斯佰的表情也依舊毫無變化。他再次回以林滿杏微笑,然後便一邊抓著林滿杏,一邊好脾氣地問周圍的人:
“這是誰家的孩子?爸媽認一下,把人帶回去吧。”
幾乎是喬斯佰話音剛落,人群中就有人嚷嚷起來,音量是農村人慣有的洪亮,像是生怕誰聽不見似的。
“這是林滿杏,她爹媽早死啦!她是林家那小子養大的!”
“林騫堯!林騫堯人呢!還不快把這傻子帶走!”
“臭小子,你要死啊!怎麼喊人的,小聲點!被他聽見了小心他抽你!”
“……”
周遭一片嘈雜,眾人三言兩語便已經概括了麵前女孩的身世,喬斯佰安靜聽著,麵上笑容不變。
直到霞嬸從人堆裡擠出來,將林滿杏帶走後,他才朝著導演組的方向走過去,和那諂媚討笑的幾人,耐心地說著什麼。
而不知是聽見什麼,喬斯佰眉頭一挑,又朝著林滿杏兩人離開的方向看去,意味不明地說道:
“最破的地方……?”
喬斯佰重新看向導演,微微一笑:
“那就安排那個女孩以前的家吧。”
“畢竟,這是老爺子的囑咐。”
隨著嫋嫋的炊煙逐漸消散在林家村上方的天空,飯菜的香氣從各家各戶散出。
碗筷碰撞的聲音叮呤當啷,而一同響起的,還有婦女漢子們扇著蒲扇,閒聊的聲音。
“是個年紀挺小的男娃,叫什麼,於、於加飯,名字比林家那小子還不好記。哎喲,那可是大城市裡來的少爺,家裡有錢得不得了咯。”
“家裡這麼有錢,還送到我們這邊拍什麼變形計?真搞不懂他們有錢人,一天天弄什麼嘞。”
“還能弄什麼嘞,有錢沒地方花唄。誒,你記不記得村長家那個閨女,她就是交換到大城市裡享福去啦!我之前早就知道啦,村長還一直不讓人說哩。也不知道什麼人時候回來。”
“哦喲,我之前還聽說是林有根他兒子嘛?怎麼又變成村長閨女啦?”
“這還用想,肯定是林家那小子舍不得那小傻子呀,你又不是不知道,他護那傻子跟老母雞護小崽子一樣。”
“說起那傻子,那小少爺怎麼被安排到她以前家裡去啦?哎喲,那地方那麼破,能住人的伐?那少爺肯定呆不住的呀。”
“那肯定的呀,我估計沒幾天那少爺就回去啦……好啦,吃菜吃菜,誒,那蒼蠅都要飛過來了,快打死呀!”
“……”
太陽已經徹底落下,昏黃的燈光周圍,蚊蟲飛蛾撲閃著轉圈。
時不時有吃過晚飯的村民互相串門,瞧見幾隻,就立刻伸手狠狠一拍,拍了一手的血也無所謂,隨便借著樹葉擦一下也就過去了。
林家村的夏天就是這樣。
炎熱和蚊蟲總會延續好幾個月,夜裡都攪和得人不安生,翻來覆去熱得睡不著覺。
隻是有一個地方卻不同。
溫馨而又乾淨的房間內,被擦得一塵不染的小風扇呼啦啦地往外吹著風,風又吹著盆裡的冰塊,裹挾著一陣冰爽的涼氣往床的方向飄。
吹著那坐在床上,蓋著小半邊被子,散著一頭烏發的少女,發絲都沁著涼意。
——這是林滿杏的房間。
但自從她十八歲以後,這大部分情況下,又變成了她和林騫堯的房間。
“馬上就好了,再等等。”
房內,林騫堯坐在床邊,正俯下身,低著頭小心翼翼地給少女手肘上已經消毒過的傷口吹氣。
儘管青年這時候隻穿著普通的白t和洗得有些發白的黑色長褲,可他周身卻又種說不出的矜貴感。
他相貌長得及其周正,濃眉大眼,鼻梁高挺,又有著書卷氣質,稱得上是麵如冠玉都不為過,任誰都難以想象他這麼多年來都生活在這種貧窮的地方。
隻是,細細看去,青年眉梢的疤痕,以及手上的粗繭,又讓他有種常年混於山野之間的野性。
“下次霞嬸要是再帶你去哪裡湊熱鬨,你就彆理她,知道嗎?”
估摸著碘伏已經快乾了,林騫堯這才把創口貼貼上,然後把玩著林滿杏那跟小孩子似的短手,皺著眉說道。
“但是霞嬸對我很好。”
林滿杏朝著林騫堯眨了眨眼睛,被青年剪得蓬鬆又整齊的劉海下,那雙黝黑的杏眼清澈又明亮,有著天然的不諳世事。
“我知道。”
林騫堯摸了摸她那好不容易才養出了點肉的臉頰,耐心地說道:
“但是她這次讓你受傷了,對不對?”
“嗯……”
林滿杏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那一頭烏黑亮麗的天然卷長發,也像是波浪似的晃蕩了兩下。
隻是看她那懵懂的表情……
最是了解她的林騫堯,估摸著她聽了就忘,轉頭還是由著性子被霞嬸帶跑,心下有些無奈。
他歎了口氣,沒再說什麼,而是將那些處理傷口的那些東西收起來,放進櫃子裡頭。
而當他放好東西,轉身回來的時候,就瞧見林滿杏正眨也不眨地看著他。
“怎麼了?”
林騫堯很享受林滿杏這種眼裡隻有他一個人的目光,見她看自己看得認真,他嘴角也不由地勾起一抹笑來。
他坐到床頭,很是自然地就摟過林滿杏的肩膀,吻了下她的眼角,又問:
“怎麼一直看著我?是因為白天沒看見我嗎?”
他問,林滿杏卻不答,依舊眨巴著眼睛瞧著他,像是看不夠似的。
良久,少女才冷不丁地突然說道:
“林騫堯,我下午看到人了。”
“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他好像比你還要好看。”
“……”
頓時,林騫堯臉上的笑容凝固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