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氏的心肝這段時日已然碎的不能再碎。她生來精透,手段高杆,早年嫁到霍家之前,霍家就是個代代與皇室看莊子的莊頭人家。
可自她嫁入,也不過十來年的功夫,憑的是權謀術智,迎女乾賣好,如此,上下舔的溜圓,左右拍的滋潤,皇家的東西便姓了霍,這就是後來霍家莊的由來。
霍老爺腦袋懸掛在城門上,她都沒有這麼怕過。
可現在……王氏死死的盯著七茜兒的臉,還有那雙閃著寒光的眼。
這眼,她仿若是見過的,冬日凍死在草棚的佃戶,被發配到莊子鹽井做苦役做到死的囚犯,被發賣的小娘,被打死的仆奴……那些人臨死之前就用這樣的眼神看著自己。可那時候的王氏是不怕的,她最愛說,活人咱都不怕,還怕個死物?
那會子她有儀仗,現在,她什麼都沒了……
不屑的嘖嘖兩聲,七茜兒上下打量王氏一番後這才接著說:“好太太,您這是連蒙帶騙的把我賣出去了,您就安心了?哎呦!也真是個不怕死的,就不怕我現下喊出去麼?騙人家官老爺老娘不說,您怕是忘了?家裡老爺的腦袋可是城門口掛著呢!他血都沒流乾淨,你個餘孽還上趕子到人家兵老爺家門口騙來了……膽兒大的你~!”
從前,七茜兒總在夢裡想反複找王氏問問,你心呢?你也是做娘做祖母的人啊!你輕易就把旁人的孩子推進火坑,你明明就知道她肯定過不好,她這輩子就因為你一句話就倒黴到頂了,說不得命都被人害了!你就睡的著麼?
可後來她老了,見識的東西多了,就明白了,人家睡得著的,人家什麼都不怕,人家好吃好喝一輩子,說報應?誰又見過報應?
可後來,七茜兒她老了才悟出一個理兒,比起王氏的黑心狠辣,她的爛肉沒骨頭脾性才最是招人恨的。
如此她就再不恨王氏了,她也不恨霍老爺,不恨老太太,不恨臭頭……甚至她都不恨喬氏,她隻恨自己。
如今她就是說說,心裡卻是沒有氣的。
王氏嚇的不輕,想到惡果就神色大變,怕的嘴巴都顫起來,一時間就隻能聽到她牙齒打顫的聲兒。
七茜兒臉上笑盈盈的,還伸出手裝作不舍的樣兒拿住她的胳膊。
推搡間,七茜兒便看到王氏胳膊上的那個白潤潤的羊脂玉鐲兒了。
對了,對了,就是這個物件。
從前王氏處置人的時候,她最喜歡穿團花牡丹的貂邊襖子,還喜歡坐在風雨不侵的高處喝參茶,摩挲絲帕子,最長的時候她就伸出自己的白腕子,一下一下的用手撥拉這個鐲兒。
七茜兒從前總做噩夢,她夢裡都不敢抬頭看太太,看不到臉,卻能看到白生生的腕子上的這個鐲兒……
“呀!太太這個鐲兒真好看啊!”
七茜兒笑了起來,去撫摸那個鐲子。
白氏想縮回手,可是看到七茜兒那雙眼,她又不敢了。
如此,七茜兒就一下子一下子的從她腕兒上生撥拉下這鐲兒。
王氏少女套的這鐲兒,如今雖人瘦,可骨骼生成。她不敢喊疼,就滿目哀求,一頭冷汗的哆嗦……
七茜兒廢了點子力氣,最後到底將那鐲兒套在自己如柴伶仃的小胳膊上了。
邊套她還邊歎息:“哎!大半夜,到處都是吃人的畜生,您輕易就把我們攆出去了……一盤子供果兒我是一救了您全家性命,可您呢?好太太,您賣了我娘又賣她閨女?您就沒想想,沒了我報信去~您全家都要餓死了!老人常說,這人啊,得慈悲些,得有良心是吧!不然會有報應的,您說對麼?”
王氏眼神恍惚的晃悠,就覺著自己在做夢,她想暈過去,可耳朵邊這七茜兒的聲音卻清清脆脆的穿入耳朵,一個字兒都沒漏掉。
“……從前那後院的嬸子常勸我,說嫁了人就好,做那麼多活兒是累,可太太也是為我們好,讓學本事呢。她還說~太太您是慈悲心腸才沒有餓死我,還養著我,叫我們感恩,嘿!我謝謝您嘞,您沒有餓死我,我也救了你全家,咱們~這就兩清了,你說成不成?”
七茜兒死死的盯著王氏看,王氏反應半晌才木訥的點點頭道:“……成。”
七茜兒聞言高興,拍她的胳膊親昵的說:“成就好,這可是你說的,我可不像您敢造孽!那,您家給我一把食兒,我救您全家,這就兩情了,成不成?”
“成!”
“成就好!太太到底是個懂禮的,素日最是慈悲不過,那真是建廟燒香,見神像就磕頭的良善人,既然您良善又知禮,咱就再算算您賣我這筆帳,好歹,十貫不多也是錢兒,五十斤糧~您全家可欠了我不是一條命是吧?”
人在屋簷下,王氏隻能不甘願的說:“……是,是吧……”
七茜兒表情喜滋滋的扒拉那玉鐲兒:“嘖!哎呦聽聽,您倒是什麼都知道的,什麼都清楚的~我就琢磨不明白了,後山那墳營子,您可一年從頭到尾沒少送人進去啊?真是個不怕報應的!太太您就不怕明兒死了入地獄,閻王老爺斷案他燒了您焚了您剁了您絞了您~挫骨揚灰了您!”
王氏後連連退,七茜兒把著她的胳膊步步緊隨,她雙眼直勾勾的迫著她,在她耳邊說到:“再~來世再判你入個畜生道,做那拱糞吃屎都起膘的,遇到個節氣就一刀哢嚓了您的老母豬麼?”
王氏神色灰青,使勁掙脫。
七茜兒卻提著她,又從她袖子裡揪出一個小布包,將裡麵的幾枚戒指一個一個的套在自己乾巴巴滿是老繭的指頭上。
“七~七茜兒!你敢?”王氏不想舍財。
七茜兒卻笑如鬼魅般的看她說:“哎!我敢啊!太太您能拿我怎麼著呢?哎喲,慢點了您,這地方地麵硬朗,甭把您摔壞了,沒心肝兒您吐出個大腸頭來,我可不幫您收撿起來,怪~臭的!”
王氏一身的本事便又被嚇到了塵土裡。
“你,你就不怕死麼!?”
總歸,這就是個仗勢欺人的。
七茜兒心裡越發怨恨自己,她張合著戴了七八個戒指的手掌笑說:“我不怕啊!可您怕啊!哎~恁大個聲兒呢?耳朵都要震聾了!太太您想死就死唄~就大聲兒吆喝唄!可憐那邊還有大少爺,二少爺,還有您那堆心肝肉的……
反正我這小娘養的賤骨頭,死不死的有什麼啊,不然您就試試?喊一喊?那裡麵的粗漢兵痞可不是跟您講道理的,您招惹了人家的老太太,嘿!回頭一刀一刀下去,這一家子的腦袋瓜子沒準兒就跟滾秋瓜般的滿地咕嚕了,嘶~血都給你崩三尺!反正誰也逃不過,您看~不然咱就搭個伴兒?到了閻王老爺那邊,我好歹還是個人證呢……”
王氏身體一軟就往地上栽,七茜兒一把撈住她笑說:“您可甭裝了,我這才拿了您多大點兒,那邊車轅的劈柴堆兒裡我可都看到了……當誰是個傻子不成……”
不等她說完,也不知道身上哪兒來的力氣,王氏甩開七茜兒就踉踉蹌蹌的就往著車那邊去了。
一邊跌跌撞撞,王氏嘴巴裡還喃喃的低喊:“鬼!惡鬼……鬼……!”
大少爺霍雲瑞一臉蒙的被王氏破喉嚨嘶喊回去,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麼,便上車的上車,背筐的背筐……跑的飛快的。
從頭至尾,那家人都不敢回頭看七茜兒。
七茜兒就小聲嘀咕:“你才是惡鬼呢。”
待那行人越走越遠,七茜兒也不動彈,就原地望著……她心裡清楚,此去便一生再無見麵之日。
這一家溫香軟玉泡出來的嬌貓兒,能不能走到老家不說,見過逃難拉細軟的,就沒見過拉著柴禾垛子逃難的。
這世上總有人覺著自己最明白不過,這蓋了頭~那地麵上兩道深車轅可什麼都蓋不住的。
就這吧,她不提醒,生死任由他們,全憑天意,也算是給她安兒積德了。
成先生驚異的看著他新交的霍弟,才將他們還說起早年間的幾本好書,可這會子這人怎麼就奔命般招呼都不打的就走了呢?
他本還想力勸霍弟與他一起入營,這如今新朝剛立,隨便混混都是個出身啊。
哎!看錯了~看錯了!人家得了錢兒,跑的忒快,竟喊都喊不住。
一直看到那邊路口那家人不見了,他這才回頭看向裡外三層婦人圍著的那小娘子跟陳吳氏。
待他過去,便瞧見那小娘子正從地上撈起一個等身的大筐往背上背,動作間,就見這小娘子腕子上圈了個晃蕩白,手掌上當啷著七八個亮閃閃。
成先生覺著刺眼,就鬼使神差的順嘴禿嚕說:“這,這是什麼啊?”
七茜兒對成先生是有好印象的,那會兒老太太要賣了她,這位愚直的就梗著脖子教訓老太太道,從未見過好人家賣家中正妻的,且他是媒人,婚書也是他寫的,這人無論如何是不能賣……後老太太又托人口信,那臭頭也捎口信回來說,就如此吧……
七茜兒笑眯眯的回話:“回先生,這是嫁妝被兒呢,您甭看這被麵兒粗糙了些,可裡麵卻是兩床十斤的脫籽兒好皮棉,都是新花呢。”
成先生自然不是問的這個,可現下神智已經清明,便隻能訕笑著說好,一甩袖子人家轉身走了。
那磨盤上的墨盒子都來不及拿。
湊巧的喜鵲兒落在莊前頭祠堂外的槐枝上,七茜兒喜滋滋的看著。
慣熟了。
這是安兒他槐樹爺。她安兒生來體弱,還是老太太說,認個樹爺能庇佑孩兒。
後來認了,果然安兒就少咳嗽了。
從前遇到逢年過節,她就常帶安兒來給他樹爺爺上供。
“明兒我安兒還來,我就給您掛個大紅,供個恁大的豬頭來!”
發了個願,七茜兒背著筐就隨老太太陳吳氏往莊內走,這一路陳吳氏的眼睛都從她手上拔不下。
七茜兒抿嘴笑,還大大方方的伸出手,巡查了一圈兒,到底挑了一個最差的銀圈兒順手給老太太往指頭上一套說:“這個您就拿著隨便玩兒吧。”
彆的?你就彆想了!
老太太眼珠子咕嚕一轉,她看看身後,扯著七茜兒緊走幾步才小聲說:“你這妮好不知事,如今兵荒馬亂,咱那院子住的都不是一戶人家,你這些東西,就暫且讓我給您管著,明兒你與臭頭好了,我再給你……”
跟這老太太互相折磨了十多年,誰還不知道誰是個啥脾性。
暫且?等著吧!
七茜兒笑眯眯的回:“瞧您說的,這點子玩意兒我還管不好?我又不是個傻子,我娘家給的嫁妝,我怎敢放不好?您安心,不勞煩您費心,一會回去,我找點針線縫個袋兒,我放心口掛著!命沒了都丟不了!”
身邊一陣哄笑,老太太心裡生氣卻也隻能忍了。
互相不摸脾氣呢,誰知道誰是個啥樣兒。
到底,添丁進口是好事兒,她也不能見麵就一腳吧?
陳吳氏心裡生氣,就扭著老臉扯了個笑,還很厭煩的擺著手驅趕那圈人。
“看什麼看!有什麼好看的?”
那邊又一陣哄笑,有那機靈的,就把老太太的五隻羊牽了過來。
七茜兒多機靈,她蹦躂了一下穩了穩筐,笑眯眯的就過去牽羊道:“這是咱家的?”
老太太看看羊,又神色莫名的看著這毛稀的,什麼咱家的?這妮咋不認生呢?這跟娘家生離死彆的,她咋不哭呢?這不對啊!
陳吳氏百思不得其解,最後隻能硬生生的點頭說:“啊!我的羊!”
七茜兒笑的開朗,她左右手一把牽住羊韁繩道:“你的,你的!都是你的!是你的就是你的,是我的就是我的!我幫您啊,我還能殺吃了你的?”
那羊沒吃飽舍不得走,卻被七茜兒猛的一拉,最壯實那隻便咕咚一聲兒跪倒在地。
七茜兒把繩兒在手腕那麼一盤,特輕易就將那羊拽了起來,如此,一手兩隻,一手三隻的她就沒費多大勁兒的,就拖著那羊兒往莊子裡走。
三歲開始就在霍家莊後院做雜活兒,十歲開始就當成丁的男人使,十五歲的七茜兒吃飽了,身上就有的是爺們的力氣。
陳吳氏望著那雀躍的背影有些咂舌,想著,這,這是個什麼玩意兒弄到家了?
她還沒想明白呢,身邊便蹦躂來一婦人,鬼鬼祟祟的在她耳邊道:“老太太,您看人的眼神,那是這個啊!”
這婦人高高翹起大拇指。
陳吳氏卻不知道該怎麼回這話。
七茜兒心裡高興,一邊走還一邊四處看舊景,哎,這是王翰林家,哎?這房子從前竟是這個樣兒麼?嘿!這桑將軍家的二房媳婦兒還欠我三十貫沒還呢……
恍恍惚惚的,她越走越安靜。
如此,七茜兒便停下腳,回頭對陳吳氏喊了句:“您快點啊……咳,那啥,我不認識路呢!”
圍觀的婦人又是一陣大笑,可憐陳吳氏腦袋一陣痛,心裡想“老陳家列祖列宗啊,這可不關我的事兒啊!莫不是你家墳頂子還在水裡泡著,咱家這是來了個傻子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