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當然震驚。
誰無痛當爹不震驚?
誰平白無故多一個四歲女兒不震驚?
宋檀給他一分鐘消化,再冷靜開口,“小初十一月生日,慶功宴是二月,我例假向來不準,六月才發現懷孕,那時候小初已經四個多月,胎心強健,也超過了當地法律允許的墮胎時限。”
“我全部計劃因為小初的到來而停擺,剛過去時人生地不熟,生活過得很困難,我不得不先找一個阿姨照顧我們,那時候不懂,被當地家政中介騙了保證金,一個阿姨偷了我放在房間的所有現金。”
宋檀聲音低低,表情動容,一件一件說著:“不過這些都不重要,孕晚期時小初很鬨人,不僅讓我睡不著吃不好,她自己也一度有胎停的跡象,那段時間我隻能待在屋子裡,每天小心照顧。”
“生產花了十七個小時,無痛針一點用都沒有,那時候我疼得想不如死了算了,這個孩子誰愛生誰生,可當聽見小初哭聲那一瞬間,我又覺得這幾個月的折磨都很值得。”
“你知道她為什麼叫初晴嗎?因為連續下了兩個月雨的倫敦,在小初來到那一天放晴了,我覺得我的人生也重新放晴。”
“剛剛出生的小初特彆漂亮,眼睛鼻子嘴巴都像我。”她看向對麵沉默不語的男人,似乎在認真觀察,然後得出結論,“一點都不像你。”
“哺乳期也不好過,每天晚上要喂兩次奶,白天得時時刻刻照顧著,什麼都要學,學抱她,學換尿布,學拍嗝在她兩歲以前我從沒睡過一個好覺。”
“睡不好覺是其次,她要是生個病,我一顆心都提起來,有一次反反複複發燒,小姑娘燒得臉通紅,我整整三天沒睡,生怕她沒了。”
“本來以為長大後會好一點,但是今年秋天上幼兒園,她不適應幼兒園環境,被彆的小朋友欺負,本來活潑可愛的一個小女孩每天回家都悶悶不樂,完全變了樣。”
說這些的本意是想讓他愧疚自責不跟自己爭撫養權,她知道賭資本家的善良無異於撈水中月,但萬一呢。
可一股腦說完,每多說一句心情就沉重一分。
她很少回顧過去這五年,因為她覺得值得,並感謝曾經的自己沒有放棄小初,讓她來到她身邊。
紀複西始終未言一語。
他無法回應,甚至不知該作何反應,懷孕、生產、哺乳,這些字眼離他那樣遙遠。
他看著人,想要從她臉上看出欺騙說謊的痕跡,她是演員,表演是她的專業。
但沒有。
茶涼,自動熱水器開始工作,水聲咕嚕咕嚕,如同縈繞在倆人之間的氣氛,沉悶壓抑。
“這件事我也有錯,我該早些告訴你。”宋檀再次推了推那份文件,“你看看。”
《撫養協議》四字刺眼奪目,安靜幾瞬,紀複西翻開第一頁。
花了不少時間擬的協議,內容很多,宋檀趁著他翻閱簡單總結,儘量說得平和:“第一,關於小初的撫養權,我知道你們家家大業大,也知道我們差距過大,但是我是小初母親,你們無權把她從我身邊搶走,所以,你自願放棄小初撫養權。”
“第二,小初的撫養費,我按照她的生活習慣和十八歲以前預計花費測算,大頭是學費,一年二十多萬,接著是衣食住行的費用,還有不可預知的其他花費,一年七七八八下來也得五六十萬,所以你一年給我一百萬,可以年付或者一次性結清,十八年,一共是一千八百萬。”
說完這一條,宋檀看著對麵男人八方不動的鎮定姿態有些後悔了,一千多萬,不過人家輕輕鬆鬆一套房子,早知道多要點,資本主義的毛多拔一根是一根。
“第三,作為小初爸爸,你有義務保護她健康安全長大,要是網上有不好的新聞你要負責處理,如果因為輿論出現安全問題你要派人24小時監護。”
“第四,你要承擔起父親這個角色應當承擔的責任,我協議裡擬得很詳細,每個月要去接孩子、陪她吃飯、哄她睡覺各六次,出去遊玩兩次,每個月送她禮物,哦,還有,幼兒園如果有需要你參加的活動你也必須去。”
這次他終於有反應,紀複西掀眸,眸底似乎有些不悅,宋檀問:“這是你作為父親的責任,一個月六次很多嗎?”
比起虛幻的父愛,宋初晴更需要他的撫養費,他的權力保護,當然,如果他能做到這些,是錦上添花,如果做不到,或者品行有問題,那她不會讓宋初晴見他。
“這一條我保留解釋權。”
紀複西沒應,頓了一會,繼續往下看。
“第五,我需要一段形式婚姻。”
這一條是昨晚臨時加上,本可以不寫,但她害怕未來“私生女”這樣名頭加在宋初晴頭上,她不該遭受那些眼光。
宋檀停了下,繼續:“兩年,我們不用住一起,婚前協議擬明除了撫養費我不會要你一分錢,我們隻是作為孩子父母共同撫養她長大。”
“關於你的個人情感問題我不會乾涉,但是我希望你能再等兩年,等小初長大些我會親自跟她解釋。”
“就這麼多,你可以提出你的疑義。”
一口氣說完,宋檀有點惡心想吐,她端起茶杯一飲而儘,抑製身體不適。
這份協議如果站在他那一方完完全全是霸王條框,天降女兒巨額撫養費,還要“嫁入豪門”,要是被報道出去,她勢必被打上妄想嫁入豪門上位的心機撈女標簽,為人不齒。
她跟他不熟,傳聞中紀複西並不好相處,幾次見麵下來她認同這一點,階層、勢力、金錢、豪門、戲子,這些世俗認知橫梗在他們中間。
他有一百種手段拒絕她。
認不認宋初晴,接不接受這份協議,全憑良心。
包廂內再一次陷入靜默,宋檀沒再出聲。
兩分鐘後他終於開口:“我需要考慮。”
“可以。”
宋檀從包裡拿出一個透明袋子,再推過去,“這是小初的頭發。”
紀複西直接回了市中心酒店的套房。
紀家房產無數,彆墅平層,狡兔也有三窟,他卻隻愛來這。
落地窗對麵換上新廣告,紀家開發的高端樓盤即將開盤,宣傳造勢,地廣鋪滿全首都。
紀複西站在落地窗前,目光沒有焦點。
五年前,這個廣告位隻屬於那位紅極一時的女星,頸間代言珠寶璀璨,卻不及紅唇奪目,那雙眼尤其,盈盈流轉,說一句勾魂攝魄並不為過。
他每次站在窗前都會想,如果他是珠寶商絕不會選她代言。
漂亮得喧賓奪主了。
房間內暖氣似乎開得過高,燥熱悶沉,紀複西單手鬆開領帶。
手機來消息,莊誠發來第一波調查結果。
時間倉促,隻能找到些監控截出的照片,她懷著孕,她抱著孩子,她推嬰兒車,她獨自出門,孩子會走路幾年濃縮成十幾張照片,模糊不清。
紀複西默念一遍她的名字:小初,宋初晴。
心臟仿佛被紮上一針,酥酥麻麻,伴著一瞬間的刺痛。
他不喜歡孩子。
紀江碟來紀家時一歲多,紀中和說那是他妹妹,他知道的,五歲的紀複西已經接受過兩年教育,知道妹妹是怎麼來的,也親眼見到以為他睡著的父親和另一個女人苟合。
這個妹妹是他和他媽的噩夢。
他厭惡孩子的哭聲,厭惡“會哭的孩子有糖吃”這一句話,厭惡被弄亂的房間,厭惡被弄臟的書和衣服,厭惡他們的一切。
年齡小不是作惡的保護殼,沒有任何人無辜。
他這輩子不打算要孩子,這個念頭從始至終。
門鈴聲將思緒打斷,紀複西閉閉眼,放下手機去開門。
才開個門縫,紀嘉瑞溜進來,“嘿哥我就知道你在。”
紀嘉瑞是紀家堂支的孫子,不學無術整日遊手好閒,賽車賽馬泡吧,真真正正的紈絝子弟。
一進門人躺上沙發,撥通客房服務電話,“給我送瓶酒上來,對,這間房存的酒,對對對,康帝。”
紀複西手插進褲兜,嗓音冷冷:“什麼事?”
“哎呀哥你不要這麼冷漠嘛,弟弟我就是想你了。”
“沒事滾。”
紀嘉瑞看一眼他哥那陰沉無比的臉,心想估計誰惹他不爽,趕緊上前去,“哥,我來給你遞消息。”沒等他問就直接說:“下個周末慕家去老宅做客,大概率還是為你和慕小姐的婚事,好像是紀江碟出的主意。”
紀複西坐上沙發,不太在乎,“沒用。”
紀嘉瑞當然知道沒用,五年前大伯病重,集團內部人心惶惶,爺爺逼他商業聯姻,他不願意,如今他哥一手撐起整個紀家,以前都逼不了的事現在難道就有希望?
也不知道紀江碟那什麼腦子,非得惹紀複西,她一個私生女依附紀家而生,老老實實享受榮華富貴還不滿足?
酒很快送上來,紀嘉瑞要了兩個杯子,倒好,遞過去一杯,再小聲說:“不過哥我也問句實在話,你打算什麼時候給我找個嫂子?”
紀複西睇他一眼,紀嘉瑞接著說:“我不是催你啊,隻是你看咱們家現在就沛秋一個小輩,那小子古靈精怪,爺爺又喜歡他,你要是不給我生個小侄子小侄女,那咱們紀家這產業以後不都給他了?哥你願意啊?”
最後一句紀嘉瑞說得慢,小心觀察他臉色。
但很可惜,男人一如既往不動聲色。
紀複西沒動那酒,從茶幾上取過打火機,機械滑輪轉動,幽藍火舌舔過煙頭,發出猩紅的光。
他吐出眼圈,青白煙霧繚繞,聲線熏得低啞,“有屁放。”
紀嘉瑞立即坐正,“我和朋友打算開個馬場,缺點錢。”
“多少?”
“三百萬。”
“找莊誠,記賬上。”
紀嘉瑞內心吃驚,今天他哥的錢這麼好要?往常可是千磨萬磨才能要到啊。
反正要到就行,他怕再多待一秒紀複西改主意,麻溜準備跑人,走到門口攀著門回頭,做了個加油的動作,“哥,祝你早日找到真愛,子孫滿堂。”
“滾。”
“好嘞。”
房間重新恢複安靜,紀複西盯著桌麵上那截細軟頭發,良久,掐滅煙頭。
撥通莊誠電話,“來一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