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鸞回了瓊雲閣,由丫鬟們伺候著更衣梳妝,又喝過湯用過膳後,才起身去絳霞軒。
瓊雲閣裡遍植梨花玉蘭,絳霞軒則廣種桃花。
出了月洞門,走過抄手遊廊,到絳霞軒院門前,謝明鸞一抬眼就望見攀牆而出的兩枝海棠,她停下來,正巧有兩名女使抬著木梯朝這邊走過來,跟在她身邊的小丫鬟立時道:“姑娘可是要用梯子?”
蘅川與芳塵尚且在外頭打探消息。今日臨時起意要來絳霞軒,謝明鸞是從院子裡隨意點的一個小丫鬟跟在身邊,連她名字都尚未問過,卻沒想到她竟有幾分眼色,讚賞地頷了頷首,又問道:“你叫什麼名字?”
“奴婢名叫小菊。”
“往後便改名叫棠聲,跟在我身邊吧。”謝明鸞說道,“去向她們將梯子借過來讓我使一下。”
顧不及為自己忽然得了主子賞識高興,棠聲穩住心神,鄭重謝過小姐後,連忙便去辦差。
謝明鸞原隻是想折兩枝海棠花,登上梯子卻見著阿姐正在院中曬書,她看準了地方,抬手輕擲,一枝清豔明麗的海棠便被拋到謝明鴛麵前。
謝明鴛先是被嚇了一跳,看清落在書冊上的海棠與攀在牆頭的始作俑者後,便又氣道:“你還真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連你阿姐都敢捉弄了!”
謝明鸞討好地笑笑:“哪裡敢捉弄姐姐,我分明是見著海棠開得好,特地攀折兩枝,想供阿姐賞玩呢!”
她說罷便連忙下了梯子,一路小跑到謝明鴛麵前,挽住她的胳膊:“阿姐怎麼在這兒曬書?這些事叫下人做不就好了?萬一累著你可怎麼辦?”
謝明鴛嗔怪地看她一眼:“哪兒就累著了?你要是真心疼我,不如來幫我查賬。”她一邊說著,一邊帶著妹妹去到回廊下入座喝茶,又讓繁蕊和錦樹將餘下的書好好攤開晾曬。
“我倒是想幫阿姐,隻是阿姐你也知道,我向來學不明白這些。”謝明鸞轉過頭,捧著臉看兩個丫鬟在庭院裡穿行的身影,“棠聲你也去幫幫她們,我和阿姐說話,不用你在旁邊伺候。”
她笑眯眯地回過頭,雙手合十虔心祈禱:“但願崔家兄長是個精通算學的,如此也好在阿姐查賬理賬時有些用處!”
“又說胡話!”謝明鴛伸手去捏她的臉,“鎮日口無遮攔,也不知跟誰學的。聽說你昨日去東宮了?”
謝明鸞滿不在乎地點了下頭:“去找裴忌安說了會兒話。”
她避開阿姐審視的目光,低頭用杯蓋撇著碗裡的茶沫,想到裴忌安,她難得地生出了些前路未卜的迷茫。
她與裴忌安的婚勢必是成不了了,可不嫁給裴忌安,她以後要嫁給誰呢?
“阿姐像我這個年紀的時候,也還沒和崔家兄長定下婚約吧?那時候阿姐想過自己會嫁給什麼樣的人嗎?”謝明鸞泄了氣,整個人沒骨頭似的趴在小桌上,努力抬起眼去看阿姐。
在她的印象裡,世上最聰慧堅韌,心智過人的女子,非她阿姐莫屬。
因為她從記事起,就是阿姐教養著長大的。
娘親溫和細致,雖然出身名門,但卻並不對她們作何要求,隻望兒女持身清正,處事端方;爹爹常年忙於公務,也就是偶爾休沐才能抽出時間來考校子女功課。
至於兄姐,也就隻長她五歲。聽說她剛生下來時,兩人隻是散學後來看了她與娘親一眼,便急著趕回去完成課業了。等她能認字時,頭上一雙兄姐已在同輩人中嶄露頭角,時人謂之謝家明珠玉樹。
然而在滿京世家的關切注視下,她卻沒能長成同兄姐一般天資聰穎的靈秀人物——族學中,進益最慢,最好玩樂的人,屬她無疑。不獨六藝如此,就連閨閣功夫,女紅針黹,焚香插花,她也是一塌糊塗。
直到阿姐攬起了看顧管教她的職責,也不知中間流了多少血淚,總之如今她謝明鸞勉強也算是金玉其外,帶出去好歹能裝裝樣子,不至於辱沒了謝家門楣。
也正因此,她雖然從來自負聰明,但若遇上想不通的事,還是會下意識求教阿姐。譬如現在。
謝明鴛卻被她的話問得有些怔住。
她緩緩地搖了搖頭:“並未。我隻盼他是個好人。”
“那阿姐喜歡崔家兄長嗎?”
謝明鴛微微一笑:“喜不喜歡,又有什麼打緊?”
謝明鸞好奇地盯著她。
阿姐的語氣聽起來好平淡,仿佛崔澹與她是不相乾之人。阿姐是不是對這樁婚事不滿?可若是不滿,怎麼會願意等他三年?
謝明鴛垂下眼,抿了口茶,麵色如常地問:“好端端的,怎麼想起來問這個?”
謝明鸞眨了眨眼:“就是在想,當初我若不答應與裴忌安訂婚,如今又該會是誰來做我的未婚夫婿呢?”
謝明鴛放下茶盞,正色看向她:“怎麼,不想嫁給裴忌安了?”
她的妹妹,她自然清楚。若非心中存了這樣的念頭,她決計說不出這樣的話來。
“怎麼會!”像被猜中了尾巴的貓似的,謝明鸞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語氣堅定地道,“裴忌安是什麼人物,就算不說出身,隻論相貌才學,他也是一等一的出眾,我自然、自然是想嫁的!”
說到最後一句,為了能讓阿姐信服,她更大聲了些。
不能被阿姐看出來她想退婚的心思,否則阿姐肯定會幫她一塊兒想辦法,到時候說不定連爹娘也會知道,到那時,爹爹一定是要為了她去向聖上奏請退婚的。
裴忌安可是未來要做皇帝的人……經不起他們家這樣得罪。
謝明鴛淡淡道:“你知道你每回若發違心之言,聲音便會比平常更大些,好以此取信我們嗎?”
謝明鸞哽了哽。
這她還真不知道。
可惡!她以為自己聲音越大越顯得自己有理呢!
“我、我這次是發自真心的,可不是扯謊騙人……”謝明鸞深吸一口氣,重又以尋常語氣道。
謝明鴛瞥她一眼,更確定了她的心思。
但她也知道,妹妹在小事上糊塗,大事上卻從來掂量得清楚,此刻不說,想是自有因由,便也不再追問,隻柔聲道了句好。
有了這麼一出,謝明鸞隻覺得如芒在背,在這兒怎麼坐都不舒服,幸好轉眼便見著芳塵與蘅川在院外探頭探腦,她立時道:“阿姐事務繁忙,阿鸞就不多打擾了,等晚些時候我再來找阿姐玩兒!”
她說罷,便起身朝阿姐行了一禮,儀態端莊地往外行去。
然而一出絳霞軒,她便立時原形畢露,著急忙慌地看向蘅川與芳塵:“怎麼樣,可打聽到了什麼?”
她說著,又停下來,先喚芳塵:“這是棠聲,往後也同你們一樣,跟在我身邊行事,你向來心細,素日裡多教教她。”
幾人由此互相見過禮後,謝明鸞方喚棠聲:“回去收拾收拾,今日便搬到她們旁邊的屋子裡去住吧,往後若是遇著事,你們之間也好有個照應。”
棠聲自是應聲下去。
待她走後,謝明鸞方才看向麵前的兩人。
芳塵會意,福身開口道:“奴婢們並未打探到太子殿下的行蹤,但見著燕王的車駕停在蘩樓外。”
謝明鸞不假思索:“那便去蘩樓。”
*
馬車到了蘩樓,樓外卻不見裴珩的車駕。
許是她們來得太遲,裴珩已經乘馬車離開了。
謝明鸞失望之餘,又覺得不能白跑一趟,不如先吃些東西,再繼續追蹤裴珩的行跡。
帶著蘅川與芳塵進了大堂,不必小二招呼,她便先開口點了隻平素愛吃的八寶鴨子,又去看牆上掛出的木牌,從左往右順著木牌上的菜名開始點菜,“還要乾鍋鱔段,羊皮花絲,清炒時蔬,再來三碗冰鎮櫻桃煎。”
她說完不久,便見到後廚去報菜名的小二去而複返,十分為難地道:“方才小姐點的八寶鴨子是最後一隻,已被另一位客人先定下了,小姐您看是換一道菜,還是……?”
謝明鸞沒說話,自顧自尋了個窗下的位置斟茶,芳塵微微一笑,上前一步:“勞小哥去問上一句,倘若我家小姐願出三倍價錢,他們可否割愛相讓?”
“這……”小二遲疑片刻,“恐怕不行。”
雖說這位小姐的穿著打扮看起來也是出身富貴人家,可那位客人更是貴不可言……哪裡會將這點銀錢放在眼裡。
“你不試試怎麼知道不行?”謝明鸞語氣懶散,“要麼這樣,你告訴我這位客人在何處,我親自去。”
換作平日裡,一隻八寶鴨,被人搶了先就算了,反正她又不隻喜歡這麼一樣菜,換一道水晶蝦仁,又或者芙圓豆腐也不是不行。
可今日非比尋常,她出門是為了辦一件大事。一順百順,哪怕是一隻鴨子,她也不能允許出差錯。是以這隻八寶鴨,她勢在必得。
小二見她態度堅決,也隻好據實道:“這位客人在樓上雅間裡。”
謝明鸞下巴輕點,道了聲多謝,轉頭叫上芳塵與蘅川:“走,我們上樓。”
卻沒成想才到了樓梯口,便被人攔住:“樓上已被我家主人包下,小姐還請另尋坐處。”
芳塵笑道:“我家小姐並非是欲要上樓入座,隻是聽聞今日樓中最後一隻八寶鴨被你家主人定下,特來尋你家主人相商,還望閣下行個方便,通稟一聲。”
懷抱金刀的垂野看她們一眼,咧嘴一笑,語氣卻冷硬:“行不了。”
為一隻鴨子去擾主子的清淨?他又不是失心瘋了。
況且這種變著花樣找借口來接近他們主子的女娘,他見得多了,應付起來自然也是得心應手:
“京中又不隻蘩樓一家能做八寶鴨,這位小姐有糾纏我們主子的功夫,換一家酒樓食肆,莫說一隻,十隻也做出來了。”
他淡淡說罷,轉過頭,不再看她們。
這話說得太難聽,芳塵蘅川漲紅了臉,也不知該如何回罵過去。
謝明鸞挑了挑眉,旋即隔著帷幔,帶著哭腔開口:“這位小哥說話好生過分,我何曾糾纏過你家主子?隻是家中繼母病重,長日念叨著蘩樓的八寶鴨,為人子女,想要儘一份孝心的事,竟在閣下口中如此不堪。今日我既無能事母,且又損了清譽,也當真是沒臉活在這世上了!”
她話雖這樣說,但卻沒一點尋死覓活的樣子,隻是哀切地哭著。
垂野眨了眨眼,沒想到還有這一出。
以往他那麼說過之後,那些女娘或羞或惱,總歸都不會再歪纏下去,但是這位……難道是他錯了?這位真是為了鴨子才來找上他們?
謝明鸞仗著有帷帽遮臉,不管不顧地哭著。一旁的蘅川與芳塵卻幾乎羞窘得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畢竟她們沒戴帷帽呀!
正當謝明鸞哭得起勁,樓上忽然響起一道冷淡清越的男聲:“我竟不知,陳郡謝氏主支嫡出的三小姐,何時卻成了受人磋磨的繼女?”
謝明鸞撥開麵紗,循聲望去,哭聲瞬時戛然而止。
居然是裴珩……!
這可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得來全不費工夫。
早知道裴珩在這兒,她就不鬨這一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