營帳內。
劉徹和霍光、劉屈氂等臣子,早早已經離開。
今夜是他在建章宮待的最後一夜,明天就要啟程回長安。
至於此地本來準備祭自己的那些人,自然也是歸劉靖自己處理。
劉靖作為皇室子弟,倒是不需要什麼身份職位,隻是拿了一個能調動繡衣使者的符節,通體由竹木製成。
繡衣使者,類似於後世的“錦衣衛”。
是劉徹在元鼎二年設立,這位天子在位“獨尊儒術”,後又以“儒學”來讓各地郡縣薦舉人才。
後世言“獨尊儒術”,都在說其在文化上起到“一統”的作用。是董仲舒所提出了“天人感應”,加強皇權。然而卻沒說怎麼運作的。
其實很簡單。
這位當初新上任的天子,若想真的達到政令合一,那麼就需要自己的人手。
大漢是郡縣製和分封製並存的國度,天子的權力沒有經過時代的變革,沒有體係上的優化,自然也就沒有後世的帝王那麼大。
劉徹上位之初,有太多的掣肘,朝堂之內有外戚,宮中之上也有竇太後。他想變革,想完成自己的雄途大略,想成為真正的不受約束的天子,就要麵對重重的阻力。
而獨尊儒術,就是在人員選拔上的“神之一手”。
此後選用“儒學”的官員,這些人沒有什麼豪族侯府的根基,如同衛青一樣簡抜於微末,隻能聽從他這個帝王的命令。
準備好了人手,上麵的政令,就如同活水一樣,可以流入大漢的各個階層渠道。
再加上,此後他通過“內外朝”的改製、軍事改製,各種政令舉措的推出,便能事半功倍。
而在這其中,劉徹還需要監察各地、糾纏不法,施展政令的人下去了,監督、法辦、裁決的人也要提上來……
繡衣使者應運而生!
其奉命討奸、治獄,督察、四處巡視,一有發現,可直接上報天子。得到天子之令後甚至能先斬後奏……
在劉靖看來,漢武帝劉徹,簡直是給後世皇帝打下了一個最為珍貴的框架!
這位天子能在大漢這個“分封製、郡縣製”並存的時候,就能連續不斷的推出一係列加強皇權的舉措,且環環相扣。在某種程度上,這種在政治上極其恐怖的“創造力”,幾乎不亞於他開疆拓土的武功成就!
相比之下,飽受儒家大儒教育,所謂敦和寬厚的太子劉據,每次在與他爭執國事的時候,提出的那些被腐儒說爛了的“仁德政令”,或許讓他感覺這位太子早被忽悠瘸了。
因為大漢的太子,已經失去了一個成為帝王最基本的能力——自己做主!
心中想著這些的同時,劉靖卻也把玩著手中的符節。
“景皇孫,現在的太子宮……不!陛下廢儲之心已決,這是昭然若揭的事情。現在又讓你接這些差事,您就沒想過為什麼?你又為何接下這差事?”
就在這時,一直看著劉靖在沉思的石德,終於忍不住了。
“為什麼?”劉靖不懂裝懂。
“是因為巫蠱變成了毒害,是因為陛下要一把利刃!”
“而景皇孫三次、整整三次導致天象變化,再過一段時間,不僅整座長安城相傳,恐怕天下人都能聽到這些傳說……”
“陛下當初崇信方士,各地郡縣因為陛下所好,所以四處搜攬高人雅士,薦舉到朝廷……這麼多年過去了,多少豪族侯府、貴戚功將之家,涉入其中?”
“特彆是近些年來,巫蠱之說鵲起,一旦被檢舉揭發,用巫蠱害人,就要迎來殺身之禍。”
“所以各家哪怕是為了預防,也要請一些名望更高的奇人。有些為了保全、乃至攀附上位,甚至要用同一派係的方士。”
“比如檀何這胡巫,被陛下重用後,長安的胡巫地位就上升一大截。”
“如今檀何被殿下用雷霆擊殺。接下來長安必定大亂,此前用胡巫來陷害彆人的,勢必也要迎來他人的清算。”
“越來越亂的局勢,需要一個名望更高的人去壓服!而殿下,就是這個人!陛下所以才選你!”
“這不是好事嗎?”劉靖再度問道。
“殿下隻看到了好,卻沒看到壞。”石德無奈道:“正是因為方士之流根深蒂固,所以殿下一旦介入,那必然要把彆人的因果糾紛,強行攬到自己身上。”
“可現在,景皇孫不是太子宮的景皇孫了。”
“您隻是一個拿了繡衣使者符節的景皇孫,這個符節陛下能收回去,到時候呢?景皇孫必然會被拋棄!”
“更何況,陛下對於長生的看法隻要沒變,今日清除的這些方士,遲早都是要再次回來的。正如此前的巒大等人一樣,哪怕是被腰斬,被清洗,不過二三年,長安城內又是另一片的方士求仙之景。”
“而殿下,正如此前的張湯、義縱、王溫舒一樣,會被拋棄,屆時,太子、長孫、乃至如今太子宮所屬,就再也沒有起複之機了!”
“景皇孫如今身上的擔子,已經不是您一個人了啊!”
聽著石德慷慨陳詞的勸誡。
劉靖愣了愣,而後才道:“那依少傅所言……”
“眼下正是拉攏群臣之機。”
“拉攏?”
察覺到劉靖有聽取他意見的意思,石德亮起眼睛,急忙說道:“事情是人來辦的,壞事也能成好事,事急從緩,景皇孫隻需要借此機會,拉攏一些臣子……就算儲君暫時被陛下所廢。但咱們在暗中處理案件的同時,也能快速壯大己方之力……”
看劉靖還在猶豫,他又趕緊說道:
“甚至明日回到長安,殿下隻需要在府邸裡麵等著,那時候自會有人上門,到時候殿下便可聽從吾等意見,選出有意幫我太子宮的官員。”
“屆時,隻需在辦案之時,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其必會感恩戴德。”
“方士會卷土重來,所以也要留一線之機,給各方的官員也賣一個情麵。”
劉靖望著此人侃侃而談的模樣,心中想著剛才劉徹為什麼不待見太子的猜測。
怕是自己猜對了!
他又看向一旁的劉據,“父王是太子,此前也曾號召宮衛,燒死那些陷害太子宮的胡巫。少傅所言,父王如何看?”
劉據一愣,而後麵色複雜,“孤很快就不是太子了,若是太子,當然要誅殺這些胡巫,但……少傅所言也有理。”
“方士是清洗不完的,這些年各地郡縣已經因此而取代了舉孝廉的薦舉製,京城多少王公貴戚也用著這些人……得罪一兩個尚可,得罪全體萬萬不行,為父這些年,就吃了這些虧……”
“若此後如少傅所言,陛下再重新啟用方士,那吾兒危矣!”
“為父方才數次提醒你,你為何不聽啊!”
劉據態度悲觀,也因為失去儲君早已失落,似乎也沒了鬥誌。
劉靖見此,隻是一笑,“父王考慮,確有道理。”
“隻是,既然說好的三件事,那也得先辦了再說。”
“第一,先審問蘇文、韓說、王弼之流,將其背後之人抓出來。第二、令各地官吏不得再以巫蠱害人,並且為公孫賀平反作為標誌事件。第三、借此案驅逐長安城內所有方士、巫師,肅清官場風氣!”
“陛下此後真要再度啟用方士,大不了我再來一次《還願疏》,再來一次雷劈“檀何”!何懼?”
此話一出,劉據和石德臉色大變。
這幾乎明言了,他就是要不撞南牆不回頭。
可如此作為,不更是跟陛下對著乾,想步入張湯之流的後塵嗎?
群臣反擊之下,一個被廢了的太子宮,拿什麼去保你?
他隻覺得自己剛才的勸告,是不是對牛彈琴?
這位景皇孫果然有勇無謀,他已經明言,其被陛下利用,卻還敢真的去橫衝直撞!
他懇切的看向劉靖,聲音慷慨激昂,“殿下要為太子宮著想!年輕氣盛,隻會讓自己進入險地啊!”
“這不是陛下看重殿下,這恐怕是陛下有意而為,景皇孫唯一優勢便是天佑。可如此作為之下,惹得群臣激憤,近些年來的攀附之機被打亂,地方郡縣怨言若起。景皇孫得罪如此多人,那時何來天佑?”
“若失去天佑,張湯等人的結果便在前,殿下此前屢次犯上,真當陛下寬宏大量嗎?”
卻見後者也目光凜冽的朝他看來,聲音蘊含警告。
“此三事,絕不改!”
“明日回長安第一件事,我就先審王弼!”
……
與此同時。
劉徹已經回到了建章宮。
“陛下……”宮內,已經換了一批新的內侍,見劉徹回來,其連忙上前恭敬無比。
“何事?”劉徹蹙眉。
他現在見到這些陌生麵孔,本能的有些不信任。
“鉤弋夫人一直跪著,就等陛下回來,奴婢們怎麼求也求不起來。”
“嗯?”劉徹詫異,而後想到什麼。
“帶朕去看……”
“諾!”
沒一會兒,劉徹便見到了那位跪在殿內,似乎有好幾個時辰,連臉色都變白的鉤弋夫人。
“陛下!”
對方見劉徹終於到來,此刻梨花帶雨,眼淚馬上就收不住了。
“臣妾對不住陛下!臣妾該死。臣妾本想為陛下分憂,卻不想被奸人所騙。”
“臣妾有眼無珠,識人不明,明明一介婦人,卻信了江充當初從匈奴回來說的那些話,以至於讓其攪得長安不寧。”
說著其低趴於地,卻是哭的撕心裂肺,悔恨終生。
“嗚嗚……陛下,您快降罪於臣妾吧!”
麵前一片朦朧,鉤弋夫人隻是懊悔的哭著,她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要受到怎樣的處罰。
隻是求著不要失去聖眷。
然而下一刻,隨著一道蒼老溫和的聲音響起,她頓時愣在原地。
“你何罪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