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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零章 罪己詔(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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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四月芳菲儘,良辰美景在眼前。

在萬曆皇帝下達了《罪己詔》後,身心交瘁的張居正,終於得以回鄉丁憂。張居正一走,君臣之間再沒有對立下去的理由,況且大婚將近,就算為了朝廷體麵,大家也得粉飾太平,營造一個和睦喜慶的氣氛。於是各種彈章絕跡,京城各衙門都投入到緊張的忙碌中。天子是國家的代表,這不僅是一個人的婚禮,更是國之盛典。大明朝已經有五十年沒有舉行過皇帝的婚禮了,現在國家富足了,自然要辦得隆重體麵,以彰顯大國之威了。

一進了四月,朝鮮、琉球、暹羅、安南、呂宋等三十多個番邦的使節前來朝賀,十年前受封的韃靼各部也有使節前來,自然由禮部新設立的理藩院接待。然而在核實來使身份時,理藩侍郎金達悚然發現,代表蒙古鄂爾多斯部前來的,竟然是那位傳說中的忠順郡主。這些年戲台上,百聽不厭的《三娘子》,竟然活生生的出現在燕京城了!

顧不上聯想一係列的後果,金達趕緊親去拜見千歲娘娘。大名鼎鼎的三娘子,沒有像漢地的郡主那樣讓他在門外跪安,而是落落大方的請他進屋相見。

人方進屋,一股似蘭非蘭、似麝非麝的異香傳了過來,金達不禁心中一蕩,趕緊收攝心神,抬頭看去。隻見侍女簇擁下,一個身材高挑的蒙古女郎,從內間緩緩踱出。她辮發雙垂,紅裹可人;深簷冠上,紅纓高挑;錦衣長袖,交領不殊;兩側衣褶,隱隱白靴。腰間玄色帶子上結著杏黃纓絡,綴著一粒品瑩閃光的祖母綠寶石,皓腕翠鐲,秋波流眄,洛神出水般豔麗驚人!看到她那絕世的芳姿,金達趕緊低下頭,以免失禮,心中不禁暗想:‘異域邊荒之地竟有如此出眾的絕色!怪不得江南那樣的道學,都能晚節不保呢。’

金達作了長揖,三娘子微笑著請他就坐看茶,聲音悅耳道:“大人肯定很忙,還特意跑過來,鐘金真是過意不去。”

金達趕緊道:“郡主娘娘身份高貴,朝廷自然不能怠慢。”頓一下又笑道:“想不到,是郡主娘娘親來觀禮。”

“黃台吉他們不敢來,是怕被朝廷扣下。”三娘子淡淡笑道:“我卻巴不得被扣下呢。”

金達這個汗啊,心說,這蒙古女人也太直接了吧,感情不是來朝賀的,而是千裡尋夫啊……這邊金達拜見三娘子,那邊殷若菡便知道了消息,讓人送信到內閣。沈默打開紙條一看,隻見上麵寫道:‘人都到京城了,你還不讓到家裡來,給我端個茶?平白被人笑話懼內。’

沈默當時就額頭見汗了,諸大綬知道是弟妹寫的條子,樂不可支道:“怎麼,家裡的葡萄架倒了?”

“諸閣老,你要注意態度,”沈默正色道:“有你這樣跟首輔說話的麼?”

“你看你,心虛了不是。”這是在沈默的直廬中,沒有第三個人,因此諸大綬根本不把他當成帝國宰相,笑嘻嘻道:“有本事,跟你家的母老虎也這樣厲害?”沈閣老懼內之名,已經傳遍大江南北,就像他與三娘子的愛情故事一般傳奇。

“話不能這麼說,”沈默歎口氣道:“我年輕時走馬章台,你弟妹也沒有說什麼。怎麼可能老了老了,又拈酸吃醋起來了?是我不好此道,與夫人無關。”

“你看,被管成什麼樣了。”諸大綬拍著胸脯道:“放心吧,你家母老虎要是不許她進門,我和三文……呃,這種事兒文中八成是不會摻和的,不過文長、文和兩個家夥足夠了……去你家討伐悍妻,幫你一振夫綱,怎麼也得讓三娘子進門!”

聽他越說越不像話,沈默隻好把那張紙條推到諸大綬麵前,道:“看看吧,什麼叫謠言猛如虎,連你這樣的至交,都以為她不能容人了。”

諸大綬一看,撚須道:“看來是我錯怪弟妹了。”

“這還差不多。”沈默道。

“不過你得留個心眼,我聽說常有大婦假意把外室接到家裡,然後關起門來修理的。”誰知諸大綬又擔心起其中有詐來了。

“……”沈默徹底無語了,他惡狠狠瞪一眼諸大綬:“你很閒是不是?我這裡有個遼王妃的案子,你要不要處理一下!”

“還是免了吧!”一聽這三個字,諸大綬登時老實道:“我可沒有那本事。”

終於把諸大綬嚇走了,沈默一個人在屋裡,心裡一陣陣苦笑,這算怎麼回事兒這是!

還沒緩過勁兒來,他又接到報信,說李太後把忠順郡主召進宮去,要見一見這個奇女子。

這女人又唱的哪一出?沈默不禁頭疼。但他實在沒有時間浪費,很快把注意力放在了手頭的案子上……這是一樁陳年公案。隆慶三年,封地在江陵的遼王因無嫡子,想以私生子冒充嫡子做繼承人,結果東窗事發,朝廷派禦史南下江陵,結果又查出了他諸多不法之事,最後隆慶皇帝親自裁決,說遼王本應當誅,但念及是皇室宗親,免死,廢為庶人,高牆禁錮!

一年之後,廢遼王死於鳳陽的宗室監獄,因無兒子嗣位……為了控製宗室數量,朝廷對這些朱家子孫上戶口限製很嚴,隻有經過正是冊封的四位妃子,所生的兒子才能算數,除此之外,生多少都白搭……朝廷又不準旁支改襲,於是除其封國。這‘遼王’的封號就給取消了。遼府諸宗,都改由楚王管轄。自此,這一家的一切,都被稱為‘廢遼’了。

在轟動全國的張居正奪情事件中,沉寂已久的廢遼府突然發難,次妃王氏委托言官代為訟冤,稱張居正侵奪了廢遼王府,作為自家宅院,其所藏金寶萬計,悉入居正府!

這可是駭人聽聞!

好在江陵地偏,那禦史又沒有動用加急,所以這封奏章在路上足足走了近一個月,才送到燕京。要是早些送到的話,就又是一條攻擊張居正的罪狀!

但如果想要徹底打垮張居正,現在收到也不晚。對於這個案子,或者說,對於有關張居正的一切,沈默都十分清楚,他知道遼王之所以被廢,其中張居正起了重要作用,至於原因,據說是牽扯到兩家的陳年恩怨,但這已經並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處理此案,要不要大做文章?

身邊不少人,都認為要借機痛打落水狗,讓張居正萬劫不複,以永絕後患。然而沈默不這麼看,他認為恢複一個被廢的宗室封號,對已經丁憂的張居正再論罪,兩件事都可能會有難以預料的影響。‘複遼’,有可能助長宗室氣焰;對張居正窮追猛打,將可能使士林膽寒!這兩點都很重要,前者關係到國策,後者關係到風氣,全都不能輕易開先河。

然而宮裡的天家在得知這件事後,竟然給內閣出難題來了。李太後派司禮監太監孫得勝,口傳聖旨道:‘今歲大喜特赦,命內閣擬旨複遼王號,以旁係子充之。’對於這位難纏的慈聖太後,一般人是搞不定,所以諸大綬才會落荒而逃。

其實沈默也很怵頭和她打交道,基本上平時宮裡頭要這要那,他能給就給了。但現在,竟然直接下令內閣如何如何,這是無論如何都要頂回去的。況且天家母子想借此機會,向宗室藩王示好的意圖過於明顯,自己若不能見招拆招,隻會讓天下人小覷。

好在他對李太後摸得太透徹了,知道怎樣既不破壞當前的喜慶氣氛,又能打消這女人的念頭。想透徹之後,於是他提筆票擬道:‘太後聖德如海,令人如沐春風。然而複遼一事,不光是政治問題,還是個經濟問題。’然後給這女人算了一筆賬……你若‘複遼’,不是頒發一張平反詔書就算完事的,你還要給他重新建王府,今後又要多出一份宗室開支,要不了幾年又將多出兩、三萬人吃財政飯!我們做大臣,不過當朝幾年,可以不考慮那麼遠,但你的兒子孫子,將承受宗室膨脹的惡果。還是能省點就省點吧。

後來,李太後在看到票擬後,果然被擊中了軟肋,不言語了,想了想,憋出一句來:‘內閣說得對……’此事就此擱置,到頭來以一道‘王氏從厚,援徽府例贍食’的禦批,把那不屈不撓的廢王妃給打發了。

至於張居正的官司,沈默更是以前朝舊事,難以分說為由,除非原告提出確鑿證據,否則就此壓下,不許再提,一切以大婚為重。此事一經傳出,沈閣老洪量高品、不落井下石的美名,便又一次為士林傳誦。當然這是後話,而且遠遠不如他的桃色新聞,更加引人注目。

回到當曰,沈默一邊在直廬中批閱奏章,一邊命人探查宮中的情況。在聽到李太後並未非難鐘金,反而對她大加讚賞,然後留她用過午膳後,便放她離開大內,沈默不由鬆了口氣。

然而緊接著,又報說三娘子沒有出午門,而是徑直往會極門來了,沈默一下就傻眼了……他能想到各種見麵方式,就是想不到這個女娃娃,能徑直找到內閣裡來。

不過也不足為奇,畢竟鐘金有挾持俺答為人質,突圍幾百裡的彪悍經曆,這種直接來內閣見麵,又算得了什麼?

搖頭苦笑著,沈默站起身來,離開了直廬。當他來到文淵閣時,便見那時常出現在夢中的高挑身影,就俏然立在眼前。那一刻,沈默真切的感受到了春的氣息,然而他的表情已經不受情緒支配太久,所以隻是拱手施禮道:“拜見郡主。”

鐘金本來眸子裡滿是淚水,聽他這一聲不鹹不淡的稱呼,登時就收起了激動,換一副冷淡的表情道:“見過宰相大人。”

登堂看茶,沈默請郡主上座,當然這隻是禮節姓的讓讓,在首相麵前,即使是親王也要敬陪下首的。然而鐘金不跟他客氣,一屁股坐在了正位上,沈默無奈的笑笑,坐上了許久不曾坐的側位。

“不知郡主前來,所為何事?”看茶之後,沈默客氣問道。

他越是客氣,鐘金就越是難受,憤憤道:“十多年不見了,我來看看你死了沒有,可以麼?”

“當然可以……”沈默點頭,問道:“你父親可好?”

“父親很好。”鐘金氣鼓鼓道:“母親也很好,哥哥也很好。”

“河套的百姓可好?”沈默又問道。

“好啊,風吹草低見牛羊,都過上好曰子了。”鐘金一張粉臉上寫滿了氣憤道:“問來問去,就不問問我怎樣!”

“我聽說,大成台吉去歲騎馬摔傷,已經死了,你是怎麼打算?”沈默便問道。

“你……”鐘金氣苦道:“我和他雖是名義上的夫妻,但從沒讓他碰我一指頭,難道你為此事怪我?!”

這時候,閒雜人等都已經回避了。沈默搖搖頭道:“想到哪裡去了,我隻是關心你而已。”

“無恥!”鐘金一下子站起來,走到他麵前,粉臂撐著太師椅的扶手,居高臨下的望著沈默,然後冷笑道:“哼,用不著你關心,我已經早想好了!我要嫁給那黃台吉!那個娶了一百零八個小妾的老家夥!讓你想起來就睡不著覺!”

滾燙的淚水滴下來,落在沈默的臉龐上,沈默伸出手來,輕輕為她拭去了淚水,歎一聲道:“黃台吉老了,我也不年輕了……”

近距離看著沈默,鐘金發現他的臉上確實有了歲月的痕跡。那記憶力的滿頭烏發,已經微微染霜,眼角也爬上了細細的紋路,就連那雙最是漂亮動人的眼睛,都已經不再明亮,目光中滿是疲憊……她一下子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喃喃道:“在我心裡,你從來都是個老頭子,又何曾年輕過?”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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