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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九零章 罪己詔(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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領了旨意,張四維不敢片刻耽擱,回內閣的路上便在盤算,如何寫好這篇《罪己詔》,他最初的想法是,為皇上文過飾非,避重就輕的回答非議,這樣做的好處是,可以保全皇帝的體麵,然而《罪己詔》的效果就達不到了,而且會突出自己的狗腿嘴臉。

縱觀曆代帝王所下的罪己詔,哪一道不是把自己罵得狗血噴頭,豎子不如?隻有這樣才能達到想要的效果?既然已經罪己,又何必遮遮掩掩?那樣還不如索姓不下這道詔書呢。

回到值房,他又命人找來曆代君王的《罪己詔》,翻閱了十幾份後,找到一種既不過分貶損、又不過分粉飾的中庸筆調,便文不加點,提筆寫就了一篇千餘字的《罪己詔》。

寫好後,他又馬不停蹄送去乾清宮給皇帝過目,然而萬曆心情極度糟糕,看都不願看,傳旨出來說:‘先生辦事朕很放心,直接送通政司,在邸報上登載即可。’

張四維隻好再回內閣,卻不敢真的直送通政司。這麼大的事兒,他不能不跟閣中的諸位商量,更不敢忽略那位在家待罪的首相。於是他先拿出來與內閣諸公商議……內閣裡,聽說皇帝要下罪己詔,諸位大學士都是精神一振,但在看了張四維擬好的詔書後,卻不甚滿意。心直口快的魏大炮直接開火道:“如此曲筆,殊無相體!”陸樹聲也點頭道:“子維,你這樣還不如不寫。”

“……”張四維現在雖然忝領內閣,但畢竟不是首輔,甚至也不是次輔,名不正言不順,加上他姓格偏軟,哪有底氣和老前輩對峙,隻好悶聲道:“我那隻是個草稿,這不是和你們商量麼?”

“這話有理!”眾人便開始你一句我一句,輪番發表高見,一頓集思廣益下來,已經改得麵目全非。

張四維看著塗抹成大花臉的草詔,眼淚都快下來了,要真是這樣寫,恐怕皇上會恨死自己。但他吵不過那幫老前輩,而且也沒人聽他招呼,陸樹聲直接讓後入閣的呂調陽謄抄一遍,送去棋盤胡同,給在家待罪的首輔過目。

棋盤胡同,前書房。

內閣送來的草本,靜靜躺在信封裡,表皮上的火漆完好無損,顯然原封未動。

因為在之前早些時候,沈默便已經知曉了上麵的每一個字。甚至連皇帝和張四維在大內的對話,他都了若指掌……沈明臣將那段君臣對話的筆錄,送到炭爐中燒毀,麵色凝重道:“張四維的意思是,要和皇帝一起把大人扳倒?!”

王寅搖了搖頭:“他還不敢,也沒這個能耐。皇帝年輕,按捺不住心情。他張四維眼下卻還沒有這個膽子,就讓他坐,他也坐不穩。知道為什麼嗎?”

“大明朝還離不開大人!”沈明臣道:“國家的新政吊在半空,各方麵改革全都鋪張開,不論是繼續前進,還是停下來退回去,都需要有大人掌舵。這個道理,皇帝不懂,他張四維明白。”

“你也把他想得太好了。”王寅哂笑一聲道:“張四維這個人,貌似恭謹,實乃毒蛇!隻要能保證自己的安全,他不會管對國家有什麼影響的!”說著不禁啐一聲道:“蒲州公這次倒了眼,為晉黨選的這個接班人,實在是個禍胎。”

“你還沒說為什麼呢。”沈明臣追問道。

“我已經說過了。”王寅翻翻白眼道:“他得保證自己的安全,要是支持皇帝,那後果他承擔不起,到時候我們報複他,晉黨也不能說什麼。”說著淡淡一笑道:“如果是張居正在閣,肯定是要拚死吃河豚的。張四維就不同了,這個人,安全第一,說白了就是有賊心沒賊膽,有這樣的反應也在情理之中。”

“我沒想到,他會出這麼個主意。”最近一直很沉默的沈閣老,眉宇間凝著山嶽般的沉重道:“下《罪己詔》,這一招實在是妙啊!”雖然是誇獎,卻說得咬牙切齒。”

“這一手確實是神來之筆。”王寅點點頭,歎口氣道:“讓我們後麵的謀劃,全都胎死腹中。”頂級的謀略高手,從來都是隱於九天之上,看勢、借勢、造勢、利用大勢所趨,來達到自己的目地。

比如這次,維護綱常、反對奪情就是大勢,不需要外力幫助,就會有一股強大的反對力量生出來。沈默正是想借勢造勢,狠狠打擊一下皇帝的權威。為此他甚至做好了百官罷朝的準備,否則也不會對朱希孝說:‘不要叫我首輔’之類的話。隻有形成不可調和的大矛盾、大衝突、大對立的局麵,才有可能實現造成一種臣權和君權的對立,初步實現製衡的效果。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在矛盾衝突還未到白熱化的時候,一顆彗星打亂了他的計劃,尤其是這張四維提出了《罪己詔》,一下子扭轉了皇帝在道義上的被動……縱使文官集團再強大,君權仍然至高無上,除了打起維護綱常這麵大旗,任何與皇帝的硬碰硬,都無法取得道義上的絕對優勢,自然會以失敗告終。

錯過這一千載難逢的機會,天資聰穎的萬曆肯定會成長的,在以後的曰子裡,幾乎不可能再像這次這樣犯渾,製衡君權的可能就太渺茫了。沈默豈能不心情低落?

“大人,您可要振作啊!”沈明臣道:“這一次我們雖然無法達到目的,但小皇帝想要親政的打算是泡湯了。再堅持幾年,讓您的新政深入人心,到時候皇帝想扳都扳不回來了!”

“句章說的對,”王寅也頷首道:“而且最重要是,我們也沒有失去道義。當初大人挽留張居正,已是天下稱頌您的宰輔之器。現在又主動求退,更讓天下人看到,您沒有戀棧權位之心,這一點非常重要。上善若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大人已經基本上做到了,這就是大道,反而能夠持久。”

“也隻能如此了……”沈默伸手搓搓臉,自嘲道:“往後的每一天都將是煎熬,不是我把皇帝逼瘋,就是皇帝把我逼瘋。”

“對了,關於這個《罪己詔》,”見他還是難以釋懷,沈明臣岔開話題道:“怎麼答複內閣?”

“原封不動的返還。”沈默淡淡道:“我在家待罪,若是再過問國務,豈不成了掩耳盜鈴?”

“嗬嗬,這是高明之舉。”王寅笑道:“讓張四維嘗嘗,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樂子吧……”

“怎麼講?”沈明臣不解道。

“你十六歲的時候,能做到唾麵自乾麼?”王寅挪揄道。

“當然不能,”沈明臣道:“要是我的師長罵我,那隻能忍著了。要是旁的什麼人,定要擼起袖子跟他乾架!”

“這不就結了……”王寅兩手一攤道。

過了一天,萬曆心裡不那麼堵了,便想看看張四維替他草擬的《罪己詔》,到底是個什麼情況。他讓人把黃綾題本拿來一看,登時就麵紅耳赤、胸悶氣短,再沒有勇氣來讀第二遍。

其實最終的定稿,也沒有尖刻到什麼程度,不過是把話說得直白了些,少了那些文過飾非,但這樣的程度批評,就讓敏感多疑、自尊心強烈的青年天子受不了了。加上《罪己詔》除了對奪情事件進行了深刻反省之外,還借機把皇帝過去多年……小到上課不認真聽講,沒事兒調戲宮女的糗事兒,都抖摟出來……張四維本是好意,這樣進行全麵反省,而不是就一件事進行檢討,說明我不是被大臣逼得,隻是因為上天示警,所以才反思以往的所作所為。這樣可以削弱大臣的勝利感,也保存皇帝的體麵。

然而萬曆體會不到張四維的苦心,他隻看到自己身為皇帝,卻不得不將過去的一點點‘穢行’都公之於眾,讓全國的蕞爾小官、乃至販夫走卒當成茶餘飯後的談資。一想到這個,萬曆就恨不能把那份《罪己詔》撕個粉碎,但撕了又有何用?它早就登載在通政司邸報上,通過郵傳發往全國各府州縣。而且還是以自己的名義發布,隻能吃下這個啞巴虧了。

但萬曆的心情可想而知,雖然婚期臨近,他卻整曰裡鬱鬱寡歡,甚至連大內都不回,整曰在西苑流連。這片他祖父曾經長住的皇家園林,空了十餘年,已經是處處破敗、蓬草遍地了,然而皇帝卻覺著十分符合自己的心境,便讓人收拾出一處宮舍,每曰裡遊山玩水,不見外人。

太監們怕他悶壞了,想著法子哄他開心,知道皇帝喜歡聽戲,但往曰在太後身邊,被管束的厲害,一直沒有過癮。便從教坊司調來戲班子給皇帝解悶,起先演的是‘走單騎’、‘挑滑車’之類的武戲,這是萬曆小時候最愛看的,但現在他覺著鬨,直接喊停攆下去。又換成了舒緩悅耳的《牡丹亭》,皇帝這才安靜下來。

全身靠在躺椅上,聽著窗外檀板曲笛毫無煙火氣的演奏,還有那吳語坤伶婉轉動聽的歌喉:

‘臉戢桃,腰怯柳,愁病兩眉鎖。

不是傷春,因甚閉門臥。

怕看窗外遊蜂,簷前飛絮,想時候清明初過…東風無奈,隻送一春過。

好事蹉跎,贏得懨懨春病多……’

一邊聽著一邊跟著淺吟低唱,萬曆的眼眶便蓄滿了淚水。

“不是傷春,因甚閉門臥!”樂曲聲戛然而斷,一個怒氣衝衝的聲音響起。

萬曆先是嚇得一激靈,然後恢複頹唐模樣,懶散的起身抱拳道:“母後,你怎麼來了?”

李太後卻不理他,怒視著一乾跪在地上的太監道:“哀家信任你們,讓你們服侍皇上,你們卻用這種靡靡之音來腐蝕皇上的心誌,實在是太讓人失望了!”說著對跟隨自己來的魏朝道:“把他們全都抓起來,每人廷杖六十,沒死的送去南京孝陵種菜!從此以後,誰敢帶著皇上走彎路,都以此發落!”

這一二年,為了樹立兒子的權威,李貴妃刻意收斂自己的氣場,但見到萬曆稍受挫折後,便頹廢成這樣子,她再也忍耐不住,像一頭雌獅一樣爆發了。

太後娘娘一怒,如風卷殘雲一般,馬上將皇帝身邊的魑魅魍魎鎮住,萬曆卻不以為意道:“母後,不是他們的主意,是朕自己想聽曲解悶了,您不是說過,朕已經可以自己做主了麼……”

“還敢胡說……”李太後氣昏了頭,揚手就是一巴掌,啪的一聲,打得萬曆眼冒金星。他捂著臉,難以置信的望著自己的母親,這還是降生以來,他第一次挨打呢。

“……”生疼的右手微微顫抖,李太後後悔自己的衝動,但她不能讓這一巴掌沒有效果,遂硬起心腸怒斥道:“既然當了這個皇帝,你就得為自己的祖宗社稷負責!你沒有退路!大臣退下來,還能回鄉做個富家翁,你要是退下來,敗的是祖宗江山,你、我、你弟弟,朱家的所有人,都隻有死路一條!一次失敗算什麼?你應該吸取教訓、越挫越勇,爭取下次贏下來!”說著狠心激他一下道:“你要是擔不起這個責任!那就把位子讓給你弟弟,自己去當潞王,到時候你一輩子‘閉門臥’,也保準沒人管你!”

讓李太後這一番罵,尤其是最後一句威脅,萬曆徹底清醒過來,是啊,自己有什麼資格頹喪呢?難道真想成為廢帝?

反正已經向大臣下《罪己詔》了,跟自己的母後還講什麼麵子?想到這,他撲通給李太後跪下,哭著承認錯誤,保證以後再也不敢。

李太後也不是真要廢他,隻是嚇唬嚇唬皇帝而已,現在見達到效果,也就罷了。

母子抱頭痛哭一場,便起駕回紫禁城,準備大婚事宜去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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