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聽了皇帝的話,張四維一陣心旌搖蕩,但他不是隻知道往前衝,卻從不計後果的年輕皇帝,他知道現在遠不是取代沈默的時候。於是很快穩住道:“首輔大人既能以寬大廣上意,又能鉤物情不自崇重,悉心調和陰陽、修明政治,當國六年,太倉積滿,國泰民安,海晏河清,四方無事。更兼緹騎省減、詔獄漸虛,任事者亦得以功名終,故而朝野人心所向,深得眾望。朝士侃侃,得行其意,被譽為可以與周公、伊尹齊名的良相。”
比起衝動直接的小皇帝,張四維絕對是老殲巨猾,他沒有直接回答皇帝的問題,而是大肆稱讚起沈默的成就來。然而在馬匹如潮之中,卻夾著刺痛皇帝的暗箭……什麼緹騎省減少、詔獄減虛?分明就是把皇帝的爪牙敲斷;什麼朝野人心所向,深得眾望?分明是說天下隻知有首輔而不知有其君。
不用他煽風點火,萬曆都對沈默有足夠的恨意,聽了張四維的話,他冷冰冰道:“就怕他學不了還政成王的周公,而學放太甲於桐宮的伊尹!”當初武王身故,周公輔政柄國,待成王長大後,便還政於成王,自歸封地;而伊尹同樣是輔政,卻曾經將商王太甲放逐於桐宮,三年後待其改過,才重新迎立為帝。
對自己如此有學問的表達很是滿意,萬曆一酸到底道:“朕要效仿先帝故事,一本而去權相,可乎?”
“萬萬不可……”誰知等待他的,卻是張四維兜頭一盆冷水。
“朕本以為,你和他們不同,跟我是一心的呢!”萬曆毫不掩飾失望道:“原來也是一丘之貉!”
“皇上冤殺微臣了。”張四維耐心安撫著躁動的皇帝道:“臣自然是忠誠無二,朝思暮盼皇上能收歸大權,總柄國政的……然而首輔柄國六年,人人稱頌,根深蒂固,正所謂牽一發而動全身,草率去之,恐怕社稷不穩,亂象叢生!”
“沈氏區區一臣子,不過恰逢其時,當朝六年而已。”萬曆不信道:“當年嚴嵩柄國二十餘年,世宗還不是一道詔書去之?徐階用遺詔儘收天下人心,先帝還不是一道詔書便去之?高拱領受顧命、權勢滔天,朕的母後還不是一道詔書便去之?”顯然皇帝曾反複玩味過這段曆史,大聲反駁道:“沈默聖眷不如嚴嵩,得人心不如徐階,強勢不如高拱,朕看不出,有什麼不能一本去之的!”
“皇上說的不錯。”張四維苦笑一聲道:“沈默確實不如嚴嵩得聖眷,不如徐階得人心,也不如高拱強勢,但他比他們三個加起來,還要難對付。”說著歎口氣道:“因為他們有本質的區彆。”
“什麼區彆?”萬曆沉聲問道。
“區彆在方方麵麵,一時難以述清。”張四維緩緩道:“最主要的一點在於,嚴嵩也好,高拱也罷,都是把自己的權威,建立在聖眷之上的,聖眷在則天下無敵,聖眷去則土崩瓦解。去留皆在聖意一念之間,故而不足為患。徐階曾經有希望突破這一點,嘉靖末年,他大權獨攬之後,已經是世廟也無可奈何的了。世廟想修新宮殿,徐階告訴他,現在國庫沒有錢給你修;世廟想繼續修道服丹,徐階告訴他,那些丹藥都是假的,道士也不可信,您還是歇著吧;甚至連海瑞上《治安疏》後,他都能阻止先帝殺人。”
“對於這種過河拆橋的行為,世廟卻沒有辦法,嚴嵩已經走了,所有的朝政都要靠這個人來管理,而且這個人門生故吏遍布朝中,威望極高、一呼百應,除非世廟想要重複年輕時,一個人單挑群臣的場麵,否則隻能選擇妥協。”張四維將隱藏在那段曆史下的真相講給萬曆聽。
“徐階這麼厲害,又怎麼會被我父皇一下扳倒了呢?”萬曆不服氣道。
“雖然這樣說對先帝有些不敬,但事實上,徐階致仕,跟先帝本身的關係不大。”張四維輕歎一聲道:“當時的情形非常複雜,一來,因為驅高逐郭之事,頗令群僚寒心,而且特彆是,當時在宮裡的得力宦官,以及朝中的大臣,多為裕邸舊人,對高拱屈辱下台鹹有不平。二則,在選擇接班人的問題上,徐閣老過分偏袒張居正,對沈默則多有刁難,這個讓人難以理解的昏招,使徐黨內部嚴重分裂,許多人都認為他不公,對於一位領袖來說來說,這一點是致命的。三則,徐階在嘉靖中晚期,曲附嚴嵩、結姻嚴世蕃,也曾經讚先帝修玄,雖然是迫於形勢的逶迤,但仍然是他無法抹去的汙點,這一點在鬥爭中,被高拱一方的人拿出來大肆宣揚,對他的名聲影響很大。四則,胡宗憲一案疑雲重重,雖然沒有直接證據,但徐閣老被懷疑是幕後主使,胡汝貞公被神化的過程,就是徐階被懷疑、被否定的過程。第五,沈默在這裡麵,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對於此事當時人諱莫如深,但我很清楚的一點,就是他曾經與蒲州公攜手,共同完成驅逐徐階的計劃……”
頓一下,張四維自嘲一笑道:“不瞞皇上說,微臣得以稍後入閣,就是整個利益交換中的一環。加上徐階也確實老了,力不從心了,這才有了後來,看起來讓人猝不及防的元老致仕。”
“……”萬曆被這些藏在《實錄》背後的內幕深深震驚,半晌說不出話來。這個世界也太複雜了吧,看來自己還真是很傻很天真呢……“那麼沈默呢,難道他比徐階還要可怕?”愣神良久,萬曆才緩過勁兒來問道。
“可怕十倍。”張四維的立場很微妙,他既想把沈默踢掉,又不想將真相過度透露,因為他不僅是一名官員,還是晉黨黨魁,山西幫的朝中代言人。晉商與東南商人,有太多的合作和利益關係,拔出蘿卜帶起泥,所以朝堂之外的事情,還是少說為妙。想了想道:“沈默之於徐階,乃是青出於藍勝於藍。徐階提出‘三還’,自己並未當真,卻被沈默貫徹下去了。他把‘以政務還諸司,將用舍刑賞還公論’當作國策執行了數年,這兩條看似放權,實則製造了一種山頭林立,錯中複雜,隻有他能控製得住的複雜局麵。這就是微臣說,牽一發動全身的意思,您要動他,朝廷上下都會不安……”說著不禁搖頭感慨道:“還有地方督撫,也是同樣的道理,這天下隻有他能控製得住。皇上要想避免局麵不可收拾,對沈默隻能徐徐圖之,至少這次絕對不能動手。”
“為什麼不行?”挫敗感開始在萬曆心田孳生,讓他快要沸騰的血液,漸漸冷卻下來。
“因為在天下人看來,他沒有任何錯誤,反而是在為皇上承擔責任。”張四維苦笑道:“這時候他上辭呈,其實是以退為進,逼您承認錯誤,本身就立於不敗之地。微臣可以打包票,隻要您今天準了他的辭呈,明天六部九卿,京城各衙門便會集體辭職。到時候局麵不可收拾,皇上除了自食其言,沒有彆的辦法。而這種群體對抗一旦形成習慣,皇上的權威何在?真到了那時候,您的處境不見得比太甲強多少!”
“就算到了那一步,朕對他的態度大白於天下,沈默還有何臉麵留在朝廷?”張四維不留情麵的戳破了,萬曆心中妄自尊大的氣泡,使他看到了血淋淋的現實,但想讓倔強的年輕人改變主意,實在不是件容易事兒:“高拱不就是個例子!”
“有這種可能……”張四維緩緩道:“但皇上要清楚,高拱那次,太後指責他欺淩孤兒寡母,孰是孰非,本身就說不清楚。而這次呢,所有人都知道,事情的起因是張居正奪情,而且天上出現彗星,不管最後官方怎麼說,但在人們心中,都認為這是老天爺為這件事定姓了,是皇上錯了。那麼您將錯誤推到首輔身上,自然錯上加錯。所以首輔大人留下,也說得過去。”
“一旦他選擇留下,將會帶著文官隊伍,在和皇上對抗的路上越走越遠……”張四維深深吸口氣道:“未來會變成什麼樣子,誰也不敢預測。”
“……”萬曆被說得一陣驚恐,悚然道:“那朕該怎麼辦?”
“皇上莫急。”張四維笑笑道:“《道德經》上說,福兮禍所伏,禍兮福所倚。天上出現彗星,看似是老天爺對您的批評,卻也是您度過此關的天賜良機!”
“怎麼講?”萬曆精神一振道。
“其實皇上和大臣爭到今天,”張四維看看萬曆,輕聲道:“已經不是在爭張居正的去留,而是在爭一口氣,無論如何,都不想被臣下壓倒!”
萬曆不想承認,但他已經把張四維當成指路明燈,終是艱難的點頭道:“是……”
“但是皇上已經騎虎難下了,您剛打完了吳中行們,當天就蹦出鄒元標們,要是任其發展下去,兩京十三省的官員,還有那些在野的名士,不知要有多少人,通過各種渠道指責皇上。這說明群情洶洶,已然認定是皇上錯了。您堅持己見的時間越長,和臣下就越離心離德,最終受害的還是您的祖宗基業,實在得不償失。而且您下月就要大婚,現在朝中這種氣氛,可能會給您的婚禮添堵添亂。所以從您的立場出發,不該再和大臣鬥下去,而是要想想,如何平息這場風波,讓朝廷恢複平靜。”
“但皇上是天子,豈能向臣下低頭?正常發展下去,將會成為一個無法解開的死結。現在天上出現了彗星,固然給那些批評您的大臣增加了底氣,又何嘗不是給了您最好的台階呢?天子不能向臣下低頭,但可以向上天低頭。前朝故事,天現凶兆,皇帝要修身自省,像這次出現彗星犯紫微,古代帝王是要下罪己詔的……”
“罪己詔?”聽了這三個字,萬曆臉都綠了,他怒道:“莫非,你想讓朕下‘罪己詔’?”
“皇上少安毋躁,‘罪己詔’三個字是有些刺耳,”張四維道:“但這種修省,卻是曆代帝王收拾人心的不二法寶。禹湯罪己,天下歸心,早就成為曆朝曆代君王效法的榜樣。在天變之後,都有帝王下詔罪己的情況。曆史上共有六十多位皇帝下過罪己詔。比如正統八年,雷震奉天殿鴟吻,英廟下罪己詔;景泰二年大旱,景帝下罪己詔;正德九年,因燃放煙花致乾清宮大火,當時武宗雖遠居豹房,不事朝政,但發生火燒乾清宮的大事,也驚懼不已,遂下罪己詔。嘉靖三十六年,宮中又發大火,三大殿均受災嚴重,世宗十分震驚,遂下罪己詔。所以說,這是慣例、是君王以天下為己任的美德,無損於君王的權威和顏麵。聖人雲,知錯能改,善莫大焉,這句話對年輕君王來說,更加適用。隻要您表現出誠心修省的態度,必然可以在臣民心目中,樹立起敢於擔責、憂心社稷的高大形象,這不僅可以消弭之前造成的誤會,更能收攏人心,使百姓和官員認識到您已經是一名成熟的君主。”
“小張師傅這樣一說,朕心裡就敞亮多了。”萬曆的表情終於有些輕鬆,卻又有些擔心道:“朕下罪己詔沒問題,但他們會不會借題發揮?”
“皇上已經承認錯誤,主動權便回到您的手裡……大多數臣子還是侍君如父的,不會再胡攪蠻纏下去。”張四維搖搖頭道。
“那麼張師傅呢?”想到張居正,萬曆心裡咯噔一聲。
“張閣老早就備受煎熬,現在皇上不再留他,他隻會求之不得,感謝皇上的恩典!”張四維很肯定道。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