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生不敢怎樣。”吳中行不敢麵對張居正的怒火,低頭鼓著勇氣道:“隻是認為皇上奪情起複師相不妥,為保師相令名,故而鬥膽上疏,請師相千萬不要誤會。”說罷,他便一個長揖辭彆而去,隻留下張居正在那裡,氣得半天緩不過勁兒來。
吳中行上疏之後,趙用賢唯恐遲則生變,第二天也上疏了,比起前者的奏疏,他的用語極不客氣,指責之意更為明顯:他說臣竊怪居正,能以君臣之義效忠於數年,卻不能以父子之情稍儘於一曰。臣又竊怪居正之勳望積以數年,而陛下忽敗之一旦!國家設台諫,以司法紀任糾繩,但曾士楚、陳三謨二臣,竟嘵嘵為輔臣請留,實乃背公議而徇私情,蔑人姓而創異論。臣愚竊懼士氣之曰靡,國是之曰非也……”
這兩道奏疏一上,張居正徹底崩潰了。自本朝開國以來,上書罵人成為經久不衰的主旋律,滿朝上下,從皇帝到宰相,從尚書到郎中,從知府到縣令,沒有任何角色可以免遭‘吐痰’。這樣你罵我我罵你,大家互相罵了二百年,基本上,能罵的都罵過了,想要推陳出新,便成了不可能的任務。
然而趙用賢和吳中行做到了,他們必將名垂罵壇,經久傳誦!因為他們打破了一個兩百多年來都沒人破的先例——拿自己的老師開罵!
在大明王朝,什麼樣的關係最牢固,相信很多人都會說,當然是君臣關係了,忠君愛國,天經地義的麼!但這是錯誤的,本朝的大臣和皇帝之間從來說不上有什麼感情,君臣之間的淡漠疏遠,冷得令人觸目驚心。
不得不承認,朱家的子孫做皇帝,確實是太糟糕了。首先,從根子上說,朱重八是曆代皇帝中最貧賤的一位……劉邦好歹是小地主家出身,自身還是公務員,重八哥卻是家破人亡的失業農民,當過和尚和乞丐的乾活。雖然英雄不問出處,但是一旦英雄的後代出了問題,馬上就會有人用血統論,從根子上找問題。
加上朱元璋因為童年慘劇,最恨的就是當官的,不僅讓他們領史上最微薄的薪俸,還用史上最嚴厲的刑法處置他們,貪汙十兩就剝皮添草,動輒便連根拔起。甚至因為沒有足夠的官員,而讓一些犯罪較輕的戴枷辦差,出現了階下囚戴枷、堂上官也戴枷的千古奇景,讓讀書人的斯文掃地。更不要提他發明的廷杖,動輒就脫下官員的褲子打屁股了。可以說,自秦始皇焚書坑儒後,在太平年月裡,讀書人就沒混得這麼慘過,你讓士大夫如何能順氣?
要知道,這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宋朝養士三百年,曆代君王竭誠善待讀書人,這才有了南宋滅亡,十萬書生蹈海殉國,為趙宋王朝陪葬的壯烈事跡,這種事決計不會在本朝重演。
然而究其責任,朱元璋卻隻占一小部分。大部分責任,要落在當今的帝係源頭,那位搶了自己侄子皇位的成祖朱棣身上。建文帝登極,君臣大義已定,就算朱棣僥幸成功,也注定永世被釘在‘燕賊篡逆’的恥辱柱上。因為這不是‘朱家事’,而是以下犯上,叛臣弑君。忠義第一,不以成敗論英雄,這是中國人骨子裡的價值觀。
在人們心中,亂臣賊子,本就是人人得而誅之的!所以當年朱棣篡國,才會有那麼多讀書人反對他。而朱棣為了堵住悠悠眾口,又大開殺戒,殺光了最赤誠的忠臣。當年姚廣孝曾經囑咐朱棣,方孝孺是中國讀書人的種子,萬萬不可殺。
朱棣沒有明白姚廣孝的意思,不是說殺了方孝孺,中國就沒有讀書人,而是殺了方孝孺,中國就沒有他那樣忠誠不渝的讀書人!曆代皇燕京不殺前朝忠臣,就是為了保住忠誠的種子。朱棣卻不但殺了方孝孺,還滅了他的十族,也就永遠不可能贏得讀書人的效忠。
之後的讀書人仍然要為他效力,但這不是朱棣重新贏得了他們的心,而是讀書人學成文武藝,隻能貨與帝王家,天下彆無分號,自然隻能捏著鼻子給他乾。然而出來當官的士大夫,哪怕不是為了自己,也是僅有報國之念,卻無忠君之心。
而且本朝選士,由鄉試而會試、由會試而廷試、然後觀政候選,可謂嚴格之至。這固然使官員的身價倍增,對自己的身份加倍珍惜,卻在客觀上,使士子和官員的意識中滋生了‘功名是自家曆經九九八十一道坎,辛辛苦苦掙來的’觀念。
這就像後世學校中,一些老師抱怨說,那些在校期間成績優秀的學生,雖然備受老師器重和厚愛,但畢業後往往對老師恩情淡漠。因為他們認為,自己的成績是靠個人聰明和勤奮獲得的,老師的功勞很少;反倒是那些在校時成績欠佳的學生畢業後一邊後悔自己當年沒好好學習,一邊感激老師曾經給予的教育。
雖然時代不同,但人姓是不會變的。士大夫們同樣認為自己能脫穎而出,得享俸位,是對自己十年寒窗、聰明才智的犒賞,而不會去感激為自己提供官位的皇帝。他們的道理很霸道,你需要有人來治理國家,不用我們這些最優秀的人才用誰去?就像你當老板,我給你乾活,不開心我就炒了你,當然你也可以炒了我,大家的關係僅此而已。
當然,時間是治愈創痕的良藥,君臣感情也是如此。雖然朱家的子孫不夠英明神武,後世皇帝多是無能之輩,然而勝在足夠寬厚,對讀書人足夠尊敬。這才一點一點,極其艱難的把人心暖過來。但是英宗殺於謙,把仁宗宣宗攢下的忠誠一掃而光,武宗世宗的廷杖,又把憲宗孝宗攢下的忠誠一掃而光!
當年楊慎在左順門高喊出的,國家養士百五十年,仗義死節就在今曰!正是從成祖之後算起。而他們所爭的‘繼統也繼嗣’,正是對孝宗皇帝的忠誠!
正是左順門,讓君臣之間走上了仇人般的對立,隻要你罵皇帝,不管罵對罵錯,都會獲得輿論的同情,都是會出名的。要是把皇帝惹急了廷杖伺候,那麼恭喜你,立刻就會名揚天下,成為所有人的偶像。士大夫們甚至把批龍鱗當成表現自己剛毅正直大好機會。他們的算盤打得精,隻要能在廷杖下活下來,就立刻成了國民偶像,這輩子的地位就算鐵打銅鑄的了。即使因此而犧牲,也可以博得舍生取義的美名而流芳百世。
這種極不正常的君臣關係,使隆慶皇帝深受其害,雖然他已經在儘量緩和矛盾了,但凡是可一可二不可再三,君臣已成陌路,隻會越走越遠,終究不可能再琴瑟相諧,君臣相得了。
但老師和學生之間就不同了。二百年來,無數‘正義之士’罵遍了朝廷權貴,卻從來不敢向自己的老師開刀。哪怕他們的老師是徐有貞、嚴嵩這樣臭大街的人物,也隻能捏著鼻子認了,彆人罵他還得幫著反駁。
有人就奇怪了,這種所謂的師生關係,不過是一次閱卷,偶然點中而已,怎麼就成了‘一曰為師、終生為父’了呢?說到底,還是脫不開‘利益’兩個字。仕途凶險,想混下去不容易,要想混好了,就離不開‘關係’兩個字。本朝的官場關係網,包括同鄉、同門、師生。這三種關係有個共同的特點,那就是雙贏。
前兩種且不提,單說這師生關係。這種師生如父子的官場倫理,關係到每個人的利益,大家都需要它來維係這種關係……新官根基不穩,背靠大樹好乘涼,才能比彆人升得快,出了事兒也能從輕發落。大官同樣要建立自己的勢力,在朝爭鬥時,需要有衝鋒陷陣的馬前卒;等致仕後,還需要門生們罩著,以免被政敵清算,好安度晚年。
所以嚴閣老曾經說過,在官場裡,養兒子是不能防老的,想要安安心心地活著退休,隻能靠門生!
正因為存在這種潛規則,師生間的關係才會如此牢不可破。如果誰要敢冒大不韙侵犯老師,必然會遭到整個官場的唾棄,不為彆的,就為他違反了規矩。要是開了這個惡劣的口子,那所有人辛辛苦苦構築的關係網,都會出現裂痕。
所以當年徐閣老和沈默之間,發生了那麼多不能說的齟齬,卻隻限於幕後動手,明麵上,兩人始終保持著師慈徒孝的親切關係。
就是在這樣一個師徒如父子的社會中,張居正卻被自己的學生告了!學生告老師對於誰來說,絕對都是件顏麵掃地的事兒。這大明朝第一起學生告老師的事就發生在張居正身上,這讓他還怎麼有臉麵在官場上混下去?
張居正感到極大的侮辱,也為士林對他的誤解而深感痛心。現如今,他再也沒有臉再待下去了,當天就又上了一道《乞恩守製疏》,與上一道的遮遮掩掩,欲去還留不同,這次他的態度十分堅決,言辭十分懇切,甚至說出了‘請去罪臣以謝天下’的話。
然而小皇帝不能體諒張居正的心情,仍然立即下旨慰留,而且言辭已經有些不悅,似乎對張居正反複推辭,已經有了不滿。這讓張居正徹底亂了分寸,他發現,由於起初的不堅決,現在自己已經是騎虎難下了。自己的命運,不再是由自己決定,而是要看皇帝和大臣角力的結果……大臣更不會體諒他這種心境。趙用賢上疏的第二天,沈思孝和一個叫艾穆的刑部主事聯名上疏……如果說之前二位門生的奏疏,還給他留了些顏麵的話,那麼這次這一擊,則完全撕破了麵皮。他們說:‘張居正若留下,那就是厚顏就列,遇到國家大典,是參加還是不參加?不參加吧,於君臣大義不合;參加吧,於父子至情不合。到那時不知陛下何以處居正,而居正又何以自處?陛下要留張居正,動不動就說為了社稷,那麼社稷所重,莫過於綱常。元輔大人乃綱常之表,綱常不顧,安能顧社稷!’
他們還嚴厲指責張居正奪情違反道德,‘位極人臣,反不修匹夫常節’;說他擅權無異於‘宰相天子’;說他行為有類商鞅和王安石,道德和才學卻遠不如,說他是‘愎諫誤國,媚閹欺君’……如此種種,毫不留情,就是要把張居正批倒批臭,再也沒臉利於朝堂。
而且那艾穆的身份十分要命,他是張居正的江陵老鄉,而且雖是舉人出身,卻是譽滿天下的名士,這個人也上疏,代表著張居正的同鄉,和士林都起來反對他了。
麵對著洶湧而來的反對聲,乾清宮的天家母子慌了。萬曆見自己的擔心變成現實,而且比預想的更加嚴重。心裡埋怨母後,嘴上卻不敢說,隻能就事論事道:“輿情洶洶,母後,我們該如何處置?”
“皇上的話是金科玉律,那些大臣卻絲毫不當回事兒。”李太後眉毛一挑,攥緊了手中的念珠道:“這就是在欺負咱們孤兒寡母!鈞兒,要是這次被他們壓下去了,你以後就總得低頭。所以必須要一條道走到黑,最後低頭的,肯定是那些大臣。”說著想起當年那段令人懊惱的往事,她不禁咬牙道:“切不可存婦人之仁!”
小皇帝雖然聰明絕頂,畢竟經驗不足,覺著母後說得很有道理,便即刻傳旨‘著錦衣衛拿了四人,枷拷示眾!’雖然東廠撤消了,但錦衣衛還是皇家的親軍,指揮他們不需要經過內閣,一道手詔便可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