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朝的財政製度的顯著特點,是戶部每年的收入,比不上南方一個省,實乃千古未有之奇葩。究其原因,還要歸咎於創立這一切的太祖皇帝。如果要給曆代帝王排個名次,朱元璋的軍事水平、政治水平,都可以躋身前三。但他的經濟頭腦,卻是毫無疑問的墊底。
比如說,他認為老百姓納稅之後,要先解送到京城再分發給各軍事單位,實在是沒必要,平白給官吏從中漁利的機會。本著效率至上、避免貪汙的原則,他讓百姓納稅實物不入倉庫,直接供應於軍士的家庭,軍士則不再發給軍餉。並規定先在應天府抽派若乾稅民,和金吾衛的五千軍士對口。試驗一年以後,朱元璋認為成績良好,便通令全國一體施行。
這一辦法之脫離實際,異想天開,完全是曆史的大倒退,也注定了它虎頭蛇尾的命運,沒幾年便銷聲匿跡了。然而朱元璋卻依然本著這種思路,安排著他的帝國的財政製度。其中最具標誌姓的,就是物資的收發都是由地方官府完成。十分普遍的,一個縣令每年要向三十幾個不同的機構交款,總數則不超過一萬兩白銀。
大明朝一千一百多個縣,幾乎全是如此,全國布滿了這種短距離的補給線,此來彼往,側麵收受,既無架構,更無從監管。這種低能低效,直接導致了國家供血不足,人民負擔沉重。隻是肥了那些中飽私囊的[]官僚。甚至可以說,這種維護落後的農業經濟、不願發展商業及金融的做法,正是中國在由先進的漢唐宋元,漸漸掉隊於世界民族之林的重要原因。
如果能夠改由戶部總收總發,政斧不必再為低效[]埋單,能真正支配全國的財政,國防問題、經濟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對國家的好處顯而易見……這是張居正看到的好處。
沈默比他多了五百年的見識,自然能看到的更多。如果改為總收總發的話,國內的交通通訊,必然相應而有較大的進步。銀行業、保險業就會應客觀的需要而產生,商業組織和法律也會有所發展。而且各地區既互通有無,自然就會分工合作,各按其本地的獨特條件,而發展其生產技術。以沈默所學的曆史知識,西歐各國在二百年前,就已經朝著這一方向前進,曰本在德川幕府末期,亦複如是。而本朝的財政稅收製度,則和民間經濟的發展脫節,不能相互促進,共同繁榮,反而對後者形成壓製和阻礙。
如果不把這種財政製度改革掉,這個國家的商品經濟發展,就永遠是畸形的、非主流的,不僅不能成為國家騰飛的動力,還會反過來傷害到國家的財政和安定。這些,曆史已有明證,教訓也同樣慘痛。
甚至包括張居正的一條鞭法,因為客觀上刺激了人口的流動,商業和金融的發展,在創造一片繁華景象的同時,也加速了大明王朝的滅亡,原因正是如此。
對於沈默主張的整理地方財政計劃,張居正是完全讚同的。
現在他看沈默的眼神都變了、那是一種熱切的,同誌般的目光啊:“如果真能將此事,在任上辦成,一了百了,那真是死而無憾了!”
“可是這件事,實在是難於上青天啊!”沈默歎息一聲道:“如果加以徹底改革,必須要重新厘定會計製度,在中上級機構中,實施財政管製的方式。這樣必然會重新改造朝廷和地方的權利架構,注定要招起軒然大波呐……”沈默歎息一聲道:“還有,如果要讓一條鞭法不流於形式,就必須要全國範圍的清丈田畝,跟這兩項比起來,推動個條編法的難度,實在是不值一提。”
“……”張居正何其人也,一下就聽懂了沈默的話,這分明是讓自己來頂雷。明白了這一點,他心中反倒踏實了……怪不得沈默會大出意外的放過自己,原來是想讓自己挑這副擔子!
不是他自傲,天下人才雖多,但隻有區區二人能替沈默達成目標,一個是他張居正,另一個是高拱……然而高拱已經無法再回來了,所以沈默隻能求助自己。
沈默確實是這個意思。現在已經明盤了,張居正到底接還是不接,他真沒底……如果不是知道曆史上的張居正,在分明可以當一輩子太平宰相,舒舒服服的掌權享福,然後退休,繼續享福的情況下,卻要死命折騰著變法,把天下人都得罪光了也在所不惜。當初大政變時,他肯定會把這個危險的家夥乾掉,不留後患!
但是,他太需要強有力的幫手了,哪怕這個幫手的能力比自己還強,未來有可能會反噬,沈默也願意賭一把,先把事情乾成了,如果你還想跟我鬥一鬥,我隨時奉陪!
望著一臉期盼的沈默,張居正笑了,笑得無比暢快,將半年多來的陰霾一驅而散。
笑完了,他的麵色漸漸沉靜下來,望著白雪皚皚的窗外,目光又深又遠道:“還記得隆慶元年,剛入閣那會兒,我請你在後海喝酒麼?”
“嗯。”沈默點點頭,有些感慨道:“一轉眼,已經六年多了,卻好像就在昨天。”
“那我說過的話,你還記得麼?”
“嗯……”沈默點點頭。
“男兒在世,自當一言既出如白染皂。”張居正淡淡道:“就不用我說第二遍了吧。”
六年前的那個初秋,在後海的那間酒莊裡,張居正就著烈酒,說了擲地有聲的幾句話:““我不是那種不甘人下之人,我隻是希望能實實在在的做些事!如果誌同道合,我就算給他當馬前卒又如何?”
當時說這番話時,張居正料想不到會有今天,但他的態度依然如故——我張居正就是想做事,具體是在誰手下做,還是自己當老大;是隱居幕後不留名,還是衝鋒陷陣當炮灰,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要有人掣肘,能讓我放手做事,不負此大好人生!
“太嶽兄……”沈默的喉頭有些發澀,他也有些激動道:“定不會讓你腹背受敵的!”
“你的話,我信!”張居正點點頭,有些蕭索道:“其實你我很清楚,有時候坐頭把交椅的並不適合大刀闊斧的做事,那樣會給人以專權跋扈的印象。如果下麵人惹了眾怒,他可以調和挽救,可他要是惹了眾怒,卻隻能死挺,要麼讀才到底,要麼挺不住下台。當初高拱不懂這個道理,非要把身邊人都攆走,自己大權獨攬,現在沈公您明白這個道理,我便把後背交給你,希望你在改注意之前通知我一聲,彆讓我死的太難看。”
“又怎會讓你獨自承擔呢?”沈默動情道:“我會力挺你到底的,要完蛋,咱們一起完蛋!讓那幫敗家子自己玩去!”
“哈哈好……”張居正笑道:“元輔能有這份決心,我還有什麼好擔憂的呢。”
“你有什麼要求,儘管提。”沈默點點頭道。
“要求當然有。”既然要替他頂雷,張居正自然不會客氣,道:“第一,財政改革的事情,我全權負責,任何人不得指手劃腳。”
“也包括我麼?”沈默笑問道。
“當然不包括元輔,但我希望有什麼事情,你能和我開誠布公的談,咱們商量後,再做決定。”
“可以。”沈默點點頭道。
“第二,既然元輔給戶部加人,那就大方點,編製至少向兵部看齊。”張居正接著道:“我要兩個尚書、四個侍郎,之下除了郎中隻增加四個外,員外郎和主事的人數也要翻倍。另外,這批畢業的監生,我要先挑。還有一個名單,上麵的人物,得都給我安排到位。”
胃口著實不小,但比起要擔的責任來,卻又微不足道了,沈默點頭道:“可以。”
“還有最後一個。”張居正道:“我這邊放炮,你也得打鑼,不能四下一片安靜,就我這邊熱鬨,那天底下口水,還不直接把我淹死?”
“這個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有一係列的安排了。”沈默微笑道。
“說說看。”張居正非要弄踏實了,才肯把這一百幾十斤交出去。
“第一,萬曆改元,普天同慶,按例可以加一次恩科,轉過年來,又是會試之年。”沈默舉起食指道:“這樣連續兩年都是大比之年,你說天下的讀書人,還有功夫議論時政麼?”
“真是大手筆……”張居正點頭道:“不過這不光是為了給我打掩護吧?”
“當然不是,”沈默也不虛偽,點點頭道:“你方才說,不建議增加機構,這個我同意,但不增加人員,我不同意。”頓一下,解釋道:“一提起增加官吏來,就好像馬上要增加冗官冗員,給老百姓增加負擔了。但凡是得有個度,現在大明朝才兩萬名官員,其中還有十分之一的京官。剩下一萬八千人,要管理兩京十三省,一千一百多個縣,實在是太少了。事實上,也是根本管不過來的,還有大量不在編的吏員填充其間,才能勉強維持運轉,這個數字是三十萬。”
“哪怕是京城之中,也有大量的吏員存在。”沈默喝口茶,接著道:“每個衙門的正式官員太少,又多調動頻繁,以至於缺乏經驗,不得不把大半權力交給終身都待在一個衙門,一個崗位的小吏艸持。如果官員不夠精明強乾,往往就會被胥吏們牽著鼻子走,權力也旁落到這些人手上。在地方上更是如此,縣令、縣丞、主簿、典史各一,這就是管理十幾萬人,甚至幾十萬人的官員編製,這些人要管地方上的文教稅收,治安防盜、河工團練、工商建築……更是不得不把絕大部分權力交出來,讓那些胥吏來辦。所以才會有人說,真正管理這大明朝的,不是官而是吏!”
“而這些胥吏呢?一沒有正式編製、二沒有國家俸祿,三沒有上升空間,在一個位子上,一乾就是一輩子。官員在做事的時候,還得想想自己的升遷、封蔭、誥贈、養老,但胥吏們統統沒有這些,他們隻能追求錢財!或是尋租,或是索賄,手段百出,無所不用其極。更是毫無原則廉恥,為了自己的利益,罔顧國家朝廷,官員和百姓都苦不堪言。”
“是啊……”聽了沈默的話,張居正大點其頭道:“這些小吏位卑權重,又渾不在乎,膽大包天,什麼都乾得出來。我在戶部和吏部都待過,對此深有體會。”
“他們不過是些抄寫文字,傳送書信,處理流程姓事務的小卒,哪裡有什麼權力?”沈默指出原因道:“隻不過因為正式的官員太少,不得不把大量的權力交給他們,所以才會出現這種狀況。”
“可也不能把他們都裁撤了,一水換上官員吧?”張居正道。
“當然不用,隻要在各衙門增加官員。”沈默答道:“將權力分工細化明確,每個人各管一攤。再用太嶽兄的考成法監督,還怕官員們不瞪大眼睛,盯緊了手中的權力麼?”
“嗯。”張居正點點頭,又搖頭道:“但這樣一來,全國的官場都要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官員們自然歡迎,讀書人也歡迎,可將來一旦要改回來,立馬天下大亂!”
“……”沈默看他一眼,暗讚道:“不愧是張太嶽,果然一眼看到頭!”他搖頭道:“不是什麼事,都能回去的,覆水難收,木已成舟。所以我們不做是不做,做就讓他永遠回不去!”他一字一句道:“我要在這一任上,讓督撫都變成常設官!給地方上重新劃分權力,倒要看看誰能改得回去!”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