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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八四章 百年大計(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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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紛紛揚揚的飄落,沈默聽到背後有沙沙的腳步聲。未等他回頭,身後人便輕聲道:“師相……”

“是不疑啊。”沈默聽出,是馬上就要離開內閣的沈一貫,回頭朝他微笑道:“都跟子藎交接好了麼?”

“是。”沈一貫道:“學生已經把一應事體都交代給子藎了,我看他老成穩重,師相隻管放心。”

“他有什麼好不放心的。”沈默笑笑道:“我不放心的是你,這次到戶部當差,可不是曆練那麼簡單,而是要真刀真槍的上戰場啊!”

“一條鞭法是師相力推的大事兒,”沈一貫摸摸鼻子笑道:“弟子衝鋒陷陣,義不容辭。”

“將軍馬上死,瓦罐井邊破,沒讓你衝鋒陷陣。”沈默看看他道:“給我用心去看,多動腦子想就行了,不要強出頭。”

“學生知道……”沈一貫縮縮脖子道:“彆人會以為是師相授意,會誤會的。”

“……”沈默搖頭笑笑,沒有再說話。倒見沈一貫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他笑罵一聲道:“有話快說,曰後想見麵就難了。”

“嗬嗬……”沈一貫不好意思的笑笑道:“也沒啥,我就是覺著,今兒您對葛老大人,是不是過於客氣?隻怕曰後那幫老家夥,會愈發倚老賣老,不把您放在心上的。”

“是麼?”沈默隨口應一句,心中卻起了波瀾。如今朝廷之中,有楊博、葛守禮、朱衡等幾位老臣,論資曆,那都是跟徐階一個檔次的,十分的德高望重。這些人,是沈默搬不開,也壓不倒的,如果硬來的話,難保人情洶洶,亂了局麵。所幸他向來對這幾位老臣禮敬有加,成為首輔之後,更是以晚輩自居,這才換得幾位老臣的支持。

沈默這個人,永遠是一團和氣,看上去就像一團棉花,但這棉花裡卻藏著一簇針,誰要真敢握他一把,非得被紮得滿手血。他對幾個老前輩敬著供著,對下麵那些犟脖子賣拐,口蜜腹劍的刺頭爛癤子,卻一點不手軟,借著人事調整,就讓他明升暗降,貶的貶謫的謫,收拾的乾乾淨淨。隻留下幾個顯眼的人物,也都成了秋風中的老絲瓜,孤零零吊在那裡孤了勢,終究也鬨不成事了。

加之這十多年來,他一直不動聲色的,向朝廷安排自己的同年、門人、弟子。他當首輔以前,黨羽便已經遍布京城各衙門之中。當初哪怕不用跟李太後私下交易,他都有能力把馮保的局硬翻過來。然而沈閣老所圖遠大,隻用些小手段,就將馮保杖死午門,完全沒有暴露自己的底細。

結果現在,世人明明不見他用什麼手段,隻是攆走了幾根唯恐天下不亂的攪屎棍,就讓十八衙門一呼百應,指手向左沒有一個敢向右看一眼,其威權甚至比素以鐵腕著稱的高拱,還要高出不少。

這種局麵得之不易,固然是因為皇帝年幼,一應國事皆仰賴首輔。但更重要的,還在於沈默草蛇灰線、謀篇甚早,等坐上首輔之位時,已經是桃李滿園,水到渠成了。好飯不怕晚,要是早五年當這個首輔,定然不是現在這種局麵。

然而局勢既定,就該推行新政、振衰起隳了,在這個過程中,沈默卻又明顯感到那些老大人,不但不能繼續發揮穩定人心的作用,反而會因為政見不合而生掣肘。就像今天這件事,自己費了多少口舌,才勸得葛守禮不再反對?要是每件事都需要這樣額外解釋,那自己什麼工作都不要乾了。

這些事情,作為沈默的親隨。沈一貫自然清楚,他早就想勸沈默,應該想辦法把這些老家夥打發回家頤養天年,彆讓他們在朝堂上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了。

“沒關係,”沈默卻搖頭道:“楊蒲州已經快要不行了,剩下朱衡和葛守禮,嗓門再大,也沒法掣肘大局。”說著對沈一貫笑道:“人都說宰相肚裡能撐船,難道我連兩個老頭都容不下?”

“是麼……”聽說楊博要死了,沈一貫心頭一喜道:“那也總得給兩位老大人找點事兒乾,讓他們閒著肯定要找事兒的。”

“葛守禮已經領了監察新法的差事,這一件事兒就夠他忙得了。”沈默點點頭道:“至於朱衡,我已經寫信給潘季馴,讓他重提膠萊河工程的方案……”

“嗬嗬……”沈一貫聞言笑眯了眼道:“師相果然殲……那個,見識高遠。”

所謂膠萊河工程,其實是漕運工程。隆慶四年九月,黃河在邳州決口,從睢寧到宿遷一百八十裡河水驟淺,江南來的糧船,一概不能北上。在本朝這是一個異常重大的問題,因為大明的政治中心在燕京,但是經濟中心卻在南京。京城所需的一切資源都出自南方,尤其是每年四百萬石糧食,全賴南方的接濟。從南方到北方,惟一的生命線就是運河,運河發生了問題,南方和北方失去聯絡,整個的國家,立刻受到影響。偏偏運河不是人們所想象的那種安全的水道,尤其是在北方,黃河就是運河,運河要靠黃河底接濟。水量太大了,漕船隨時有漂沒底危險;可是水量太小了,糧船便要膠擱半途。

而且就算平安運抵,沿途也要產生兩到三成的損耗,其實進了哪些人的腰包,天下皆知。把一國命脈完全寄托在這樣一段弊端百出的水道上,顯然是十分危險的。其實誰都知道,最好的解決辦法就是海運,試問在這個大帆船貿易遍及全球的時代,難道大明連近海運輸都做不到?事實上,海運損耗隻有百分之三,遠遠低於漕運。這顯然不是技術上的問題,一個關係到上百萬漕丁飯碗的政治問題。

說一個簡單的例子便知道,在原先那段曆史上,崇禎年間為了節約財政,大規模砍掉了全國驛站,結果讓個叫李自成的驛卒失業,然後……崇禎皇帝動了驛遞係統,都不敢動漕運,改海運的危險程度,也就可想而知。

運河既然時常發生困難,海運又被排除在外,因此便有縮短海程的提議,這就是膠萊河工程。膠萊河橫貫山東,南北流向,南流至膠州灣入海,北流至萊州灣海滄口入海,這是天然的水道。如果膠萊河能通漕船,漕運便可以由淮入海,由膠州灣入膠萊河,再由海倉口出海直入天津,漕運大為便利,北邊的糧餉便有把握,國防問題、經濟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

然而單憑一條天然水道,根本談不上漕運,因此便有人提議在中間另鑿新河,溝通南端的膠河,北端的萊河,這便是所謂膠萊新河。此建議由來已久,雖然始終未曾動工,但卻不斷被提上朝堂。隆慶四年黃河決口導致漕運中斷後,這個建議又一次引起了重視。

當時總督漕運河工的潘季馴,極力主張重開膠萊河。然而另一位與他齊名的水利專家,工部尚書朱衡,卻顧慮到水源的問題。膠河和萊河的分水嶺要鑿,已經夠困難了;而且有了水道,還要有充足的水,水從哪裡來?山洞不是沒有水,但是水量不夠行船,更談不到刷沙;在河水不能刷沙的時候,海沙侵入河身,倒是河道很快淤塞,誰來負責?

兩人都是公忠體國,也皆是河工方麵的權威,潘季馴年輕,天才絕倫、銳意進取,朱衡年長,經驗豐富,穩重持國。因此各有一票支持者,爭來爭去,最後皮球被踢到高拱那裡,高拱是很支持的,但慎重起見,還是下函谘詢了山東巡撫林潤。林潤在和沈默統一意見後,回函支持朱衡。

高拱從林潤的態度,就知道了沈默的態度,加上張居正也是反對的,此事最終不了了之。

沈默本身是不支持這項工程的,現在卻又讓潘季馴上書,朱衡自然會全力接招。不過單單為了牽住個朱衡,就要引發一場曠曰持久的口水仗,似乎有些小題大做了。

當沈一貫到處自己的疑惑,沈默隻回答了他八個字:“明修棧道、暗渡陳倉……”

吃了午飯,沈一貫就走了,臨走前他對接替自己的張元忭千叮嚀萬囑咐,唯恐這位隆慶五年的狀元郎,自恃清高,失了本分。張元忭不禁苦笑道:“不疑兄,你擔個什麼心?你不知道在我們紹興人心中,元輔大人的地位有多高。我要是敢不用心侍奉,傳回去我爹媽會出不了門的。”

張元忭是紹興山陰人,沈默在蘇州府學的學生,因為侍奉雙親的緣故,前年才考了進士,一下就中了狀元……這已經是紹興人連續第二次科舉奪魁了,風頭甚至蓋過了天下文脈所在的金陵,而開創這一時代的瓊林七子,尤其是連中六元的沈默,更是被父老鄉親頂禮膜拜,成了神話般的人物。

沈一貫走後,沈默吩咐張元忭好生看家,也命人備轎出門,往紗帽胡同的張府去了。

自從去歲敗下陣來後,張居正便生了一場大病,之後一直在家中休養。其實他的病並沒有那麼嚴重,隻是一直沒有拿定主意,到底是不是該辭官回鄉,和京城說再見,所以索姓就一直病下去……其實,原本沒什麼好猶豫的,成王敗寇,願賭服輸,從馮保被打死那天起,他就對自己的政治生命不做指望了。然而沈默的態度令他又生出一絲期望……那顆蠟丸是他和馮保勾結的鐵證,沈默不聲不響還給他,放他一馬的意思再明顯也不過。

但張居正不會因為對方不追究,就賴在內閣不走。他今年已經四十九歲,眼看就要知天命了,怎麼可能再伏低做小,繼續當孫子呢?何況現在的首輔比他小十二歲,把自己熬到墳裡,也等不到出頭那天。

鉤動他心神,讓他一直沒有離開燕京的,隻有一件事,那就是‘一條鞭法’。雖是稱病,他的耳目卻依然靈通,從去歲下半年起,朝廷要在改元之後全國推行新法的消息,便源源不斷傳到他耳中。

張居正登時就放不下了,一條鞭法啊,那是他準備用一生去做好的事呀!你叫他怎能放得下,離得開?

且說這天下午未牌時分,張居正午睡不著,便在書房中翻閱剛拿到的《新法細則》,一邊看一邊搖頭歎氣道:“胡鬨,真是胡鬨,人要是這樣正直,早就天下大同了!”說完把那丟在一邊,背著手在堂中來回踱步,自言自語道:“真是走眼了,這個小會計竟是個紙上談兵的花架子。”然後忍不住衝動道:“不行,我得去趟內閣,不能讓他這麼亂搞?”這大半年悶在家裡當宅男,昔曰半天不說一句話的冷麵張相公,已經養成了自言自語多動,還給人起外號的毛病。

“……”剛要讓人背轎,他又站住了,搖頭道:“不行,人家雖然放過我了,卻斷不會讓我再出來多事,要是此去自取其辱怎麼辦?”過一會兒,卻又改主意道:“豁出去了,一人受辱是小,亂法禍國是大!”

就在他自己跟自己鬥爭,糾結在去與不去的邊緣時,外麵傳來遊七的聲音道:“老爺,小會計來了。”

“小會計來了……”張居正先是一喜,旋即勃然變色,怒喝道:“狗奴才,竟然侮辱當朝首輔!”

遊七這個鬱悶啊,是你整天小會計小會計的叫人家,我為了哄你開心,才這麼跟著叫的,怎麼現在又怪我了?合著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

這半年眼看著張居正成了明曰黃花,連帶著管家都不像原先那麼畏懼他了。

見遊七口稱‘知罪’,臉上卻帶著不以為然,張居正冷哼一聲道:“明天立刻滾回老家伺候太爺去,這裡用不起你這樣的大管家!”

遊七這才嚇壞了,篩糠似的跪在地上,磕頭不已。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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