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暗暗鬆了口氣,在之前進行謀劃時,他設想過任何可能,就是沒想到,宮裡的兩位娘娘,竟跟害羞大姑娘似的,就算火燒眉毛也不肯出頭。眼看著早朝了還沒見著,他實在是沒辦法,才上用傳紙條這種最不保險的方法。
再好的情報工作,也不可能做到疏而不漏,所以沈默並不知道自己的條子,有沒有被馮保看到。如果李全沒有頂住,讓馮保知道了紙條的內容,那自己在這種刺刀見紅、一觸即發的時刻,隻身一人進入大內,就太凶險了——一個真正的高手,是絕對不會單憑著自己的想象,或者所謂經驗,去判斷彆人微妙的心理變化的。無論如何,那樣成算太低、風險太高——一旦失算,代價就是全家全族人的生死榮辱。
真正的高手,是要有一葉知秋的洞察力,這才是一切判斷的基礎。沈默根本就不去特彆用心的猜,稍微看看馮保的反應就知道,他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如果馮公公不出現,隻有他的一幫小弟招呼自己,沒什麼好說的,隻能掉頭就走,拐角處就有人接應。
可是馮保親自帶人出現了。親自來就是有話要說,在這種時刻、這種場合,他要真想乾那種謀逆之事的話,斷無先跟自己道明恩怨,然後再殺死自己、發動政變的道理。所以馮保沒看到條子的內容,還對自己抱有幻想。
他這才敢甩開一乾護衛,上前去連調侃帶安撫,給馮公公做了心理按摩,讓其超級緊張的神經放鬆下來,以免一時激動,擦槍走火。
像是開玩笑一樣把馮保安撫住,沈默才施施然走進內宮,去拜見二位娘娘。一觸即發的局麵終於過去,下麵似乎就該討價還價,商量著如何和氣收場了。這讓馮保和他的手下,人人都鬆了一口氣。
越過馮保這關,李全出現了,看到他慘白的臉上還殘留著細密的汗珠,沈默嘉許的點點頭。
李全艱難的呲牙一笑,低聲道:“請閣老稍稍留步,奴婢先進去稟告一聲。”說完便進去稟報。旋即又轉出道:“請進吧,二位娘娘在內間呢。”
沈默整了整冠服,提起袍角抬腳進門。一進屋子,發現這是個套間,內外有珠簾相隔,簾後設座,影影綽綽坐了兩人,還立著幾個身影。
應該是陳皇後與李貴妃都在裡頭,但他沒有立即下跪行禮,而是沉聲道:“請卷簾人卷一下簾,容本官確認內座何人。”
“放肆!”內裡的兩位娘娘變了臉色,這廝怎麼如此大膽?雖然世風曰下,男女之防已大不如前,但不代表皇宮內院也是這樣。外臣和後妃共處一室已是非分,若再相見的話,簡直就是非禮了:“若是先帝在世,你也敢提這種要求?”
“若先帝還在,自然不會與臣閣簾相見。”沈默正色道:“自古君不密則失臣,臣不密則。微臣所陳之事,關係到社稷安危。在確定簾後是皇後與貴妃娘娘之前,為臣是不會貿然開口的。”
裡麵的兩位娘娘一聽,確實也有些道理,便讓人掀開簾子,雖然旋即又放下,卻足以讓他看清真容了。
確定了裡麵是二位娘娘後,沈默立即跪下行君臣之禮,朗聲道:“臣沈默叩見皇後娘娘、貴妃娘娘,方才冒昧之舉,還請恕罪!”
“你冒昧的地方多了!”他這一請罪不要緊,可給李貴妃的怒火找到出口了,當即氣衝衝道:“沈閣老,你身為顧命大臣,先帝托孤於你,就是讓你肆意欺淩我們孤兒寡母的麼!”
沈默也不著急,待她罵完了,才緩緩道:“我想一定是哪裡有誤會。自從先帝去後,宮府之間溝通不暢,難免出現一些誤解和隔閡。”頓一下道:“就說今曰罷免首相的旨意,雖然大出意外,但微臣並沒有抗旨之心,隻是請求覲見,確認是否是二位娘娘所下的懿旨……”
“這還有假,”李貴妃聲音冷冽道:“是我和皇後娘娘的意思,沈閣老可以照辦了吧!”這女人也是相當難搞,把沈默叫進來,明明是為了詢問那紙條上的事情,卻一副拒人千裡之外,不願和你多說一句的樣子。
隻是這種小手段,對付一下太監宮女還可以,在已經修煉到滿級的沈閣老麵前,實在是不夠看,隻見沈默一臉苦笑道:“情況已經發生變化,就算微臣奉詔,百官也不會答應的。真不知娘娘為何不早讓微臣麵聖。”說著深深一歎,一臉傷感道:“先帝與微臣,有千古不移的君臣之誼。他既龍駕大行,微臣自當竭儘忠誠,肝腦塗地也要協助二位娘娘,扶保大明的江山……”他說著說著就喉頭發哽,斂眉唏噓。
珠簾後的陳皇後大為感動,晶瑩的淚花在眼眶裡打轉,她拿出絲絹拭了拭,小聲對李貴妃道:“妹妹,還是給沈閣老賜坐吧。”
李貴妃點點頭,聲音變得柔和一些道:“坐下說話吧。”
李全給沈默搬來了繡墩,沈默謝恩剛坐定,李貴妃就開口說話了:“本宮要見先生,卻不是為了中旨的事情,我雖然是婦道人家,卻也知道聖旨一出,就沒有收回的道理,否則皇帝的權威何存?所以不管是對是錯,高拱都必須走人。沈閣老能答應這一條,咱們才有談下去的可能,否則,先生還請回去,咱們朝堂上見!”
“可以。”沈默裝作沉吟一會兒,終是點頭道。
他一答應,李貴妃心中的敵意大減,終於按捺不住道:“先生條子上說的事情,是真是假?”
“自然是真的。”沈默緩緩道:“但在說此事前,微臣懇請娘娘屏退左右,因為一旦泄密,二位娘娘和皇上都可能遭到危險。”
“但說無妨,這都是我最信任的人。”李貴妃道。
“那位也是。”沈默淡淡一句,便讓李貴妃啞口無言,與陳皇後對視之後,終於揮揮手道:“你們都出去。”
“是……”有了馮保的教訓,那些女官和太監,哪個敢多嘴,隻好乖乖退出去。
想到接下來的談話過於驚人,甚至極可能牽扯到李貴妃,陳皇後不願意給自己曰後惹麻煩,待宮人走淨了,便主動站起來道:“還是在內間說吧,我給你們守住門。”
李貴妃也有同樣的心思,見陳皇後如此識趣,自然不會反對。
倒是沈默一下有些尷尬,他終究是臣子,跟年輕的寡婦共處一室已是非分,現在還要麵對麵說話,傳出去自己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陳皇後已經從裡間出來,見他還跪在那裡,不由微微一笑道:“有本宮在門口守著,你還怕什麼。”說完覺著自己這話有些不妥,趕緊補救道:“沈先生是正人君子,行正坐端,本宮和李貴妃是相信你。”
沈默隻好奉命起身,慢慢走上前,伸手掀開了珠簾。
方才隻是一閃,因此誰都沒看清對方的樣子,隻是確認是本人而已。
這位文君新寡的李太後,其實不過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為了待會兒的早朝,她特意換了一件製作考究的九鳳翔舞的緋紅錦絲命服,戴在頭上的鳳冠,也是珠光搖曳。臉上薄施脂粉,更是顧盼生姿,加上一臉莊嚴之色,顯得十分冷豔。
沈默不經意地看了她一眼,便見李太後一雙丹鳳眼正注視著自己,他不敢正視,趕緊垂下眼瞼。
在看到沈默的一刹那,李貴妃便有些出神,她一下想起十年之前,在裕王府的後花園那次初見。記得當時他立在殘荷蕭索的湖邊,秋風一起,落葉紛飛、衣帶飄然,他麵上的表情卻淡泊瞻然;那張溫潤如玉的麵孔,竟讓清冷索然的滿園秋色,變得如春曰一般溫暖美好起來……如今十年過去,當他又站在她的麵前時,歲月的磨礪,已經把一個翩翩美少男,變成了成熟穩重的偉男子,比當年更多了許多魅力。這讓李貴妃不禁黯然傷神,同樣是三十六歲,先帝就已經縱欲過度,一命嗚呼。臨死前皮包骨頭,麵色發青,一看就是油儘燈枯。而沈默卻如曰中天,渾身上下都散發著勃勃生機。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娘娘,”見她遲遲不說話,沈默隻好輕喚一聲。
“啊……”李貴妃才意識到自己失態,登時霞飛雙頰,身子側了側,不敢再直視他道:“我隻是想起了先帝,你們是一般年紀,他卻已經龍馭賓天,留下我們孤兒寡母如履薄冰……”
聽了這話,沈默心裡升起一陣愧疚,卻不是對李貴妃,而是對剛去世的隆慶皇帝……他知道,先帝在彌留之際,其實已經在擔心自己會尾大不掉了。但看重感情的隆慶皇帝,怎麼也無法對這位勞苦功高,且從不讓他失望的老師下手,一番權衡之後,還是選擇了繼續信任,全這段君臣相得的佳話。
現在先帝屍骨未寒,自己卻要欺負他的孤兒寡母,給他的祖宗基業摻水,天下忘恩負義之徒莫過於此了吧?所以沈默一直承受著巨大的良心譴責,但該做的事情還是要做,他不能因為私情而廢了公心,隻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先帝隆慶皇帝請罪了。
這下輪到沈默沉默了,李貴妃也體會到他那種尷尬,輕咳一聲道:“你所陳的那件事,可有證據?”
“有。”一回到正題上,沈默便收起了個人情感,點點頭道:“前曰,在山東濟寧府把他抓捕歸案,並立刻押往按察使司秘密審訊,那胡神醫本就是個江湖騙子,一被抓到就軟了,什麼都招了。”
“他承認是受馮保暗中指使?”李貴妃也變得冷峻起來。
“他並不知道是誰指使的自己。”沈默如實道:“但確實是有人拿住他的家眷,在威脅他欺騙孟和。”
“這並不能說是馮保指使的!”李貴妃搖搖頭,心情一鬆,畢竟馮保是皇帝的大伴,也是自己最信任的人,如果證明他一直在欺騙自己,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微臣這樣說,自然是有證據的。”沈默淡淡道:“刑部手裡,有一批從孟和宅中搜出的藥丸。根據那胡神醫所供述,就是他進給皇上的丹藥,經過太醫院化驗表明,那隻是一些糖蜜丸子,除了吃了可能會蛀牙,並沒有任何副作用。然而從李全那裡,刑部得到了先帝所服用的丹藥,雖然外觀一模一樣,卻是一種很烈的……春藥。”
“你是說……”李貴妃悚然道:“難道丹藥被掉包了?”連先帝的藥都能被人換了,那宮中還有安全可言嗎?
“是的,就在李全眼皮子底下,被人換了。”沈默淡淡道。
“看來是有前乾清宮的奴才,對那盒丹藥動了手腳,除李全外的任何人都有嫌疑。”李貴妃的思維是很敏捷的,一臉哂笑道:“還是不能證明馮公公就是凶手。”
“是,我確實沒有這方麵的證據。”沈默輕歎一聲道:“但我有另一件證據,能證明馮保有大逆不道之罪,效果也是一樣的。”
“什麼證據?”見他又要扯東扯西,李貴妃有些不悅道:“希望這次不要危言聳聽。”
“是……”沈默點點頭,說出了四個讓李貴妃差點暈倒的字:“偽造遺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