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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七零章 暗潮(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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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皇城的東角門出來,不過百步之遙,便是繁華的燈市口大街;在大街進口不遠,則是紗帽胡同。皇城根下,非富即貴,這條紗帽胡同也不例外,其中門麵最大的一處,是‘張府’,當朝宰輔張居正的大學士府。

隆慶元年,張居正入閣為相,原先在南城的小四合院自然有份。於是托人尋找了這一處氣派的宅子,看來看去,最後選中了這座占地十多畝,京城難得的江南園林式建築。價格自然不菲,但張閣老管著國家的錢袋子,幾萬兩銀子還是拿得出來的。買下院子後,他又根據自己的愛好,大加修葺整理一番,隆慶二年才搬過來住下,不覺過了五年。

今個是張居正宿值禁內十幾天後,頭一次回來。偌大一個張家府宅,從他還沒進門,就變得鴉雀無聲。因為張居正在家中規矩極嚴、深沉內斂,尤其最近這段時間,他仕途不順,處處受到壓製,府上人已經數月沒有看到他一絲笑容了。因此不論是他的繼室、兒子還是管家、下人,都變得小心翼翼,唯恐觸了大老爺的黴頭。

這一天張居正處理完公事到家,已經是過午了他,卸去官服、官帽,換了一件燕居的墨色湖綢長袍,在後院客廳裡坐定,和夫人一起,依次接受了兒子們的請安……張居正一共六個兒子,大的敬修、嗣修,已經考取了秀才,小一些的懋修、簡修也入國子監讀書,還有東宮伴讀的允修、以及繼室所出的靜修兩個,家裡可以說是人丁興旺。

張居正雖然國務繁忙,但一旦有空,必會查問兒子們的功課,若是沒有長進,必然家法伺候。好在最近兒子們知道他心情不好,沒有敢頂風作案的,加上張居正本身也有些心不在焉,這次倒讓他們儘數逃過去了。

一席安靜的晚餐之後,張居正對最大的兒子敬修道:“吃完了,帶弟弟們去好生溫書,一刻不許懈怠。”

敬修趕緊咽下口中的飯,站起身恭恭敬敬道:“遵命,父親……”

“嗯……”張居正點點頭,便起身離席,兒子們全都站起來相送,待他出去好遠才敢坐下繼續吃飯,也漸漸開始嬉鬨起來。

張居正回到書房時,遊七已經點起一爐檀香,為他泡上一壺香茗,知道這是老爺的靜思時間,於是他進來,遊七便一施禮,無聲退了出去。

張居正便盤膝坐在蒲團上,調整個舒服的姿勢,閉目冥想片刻,待得心無雜念,神思清明後,才把心思轉回到這幾曰的風雲變幻上。

這段時間的朝局,就像這六七月的天,說變就變,而且是往最不利於他的方向轉變,壓得張居正喘不過氣來……首先是皇帝竟然好轉了,這跟馮保預言的截然相反;然後是高拱和沈默竟然沒有鬥到一起,反而同氣共聲……這從兩人一起到乾清宮探視時,又一起諫止皇帝,這就向外界傳遞了一個再明確不過的信號,我們共同進退!

這兩個消息加在一起,在張居正看來,就是無解的死局。現在自己彆說笑到最後了,就連在夾縫中求生存,都沒什麼希望……因為高拱既然搞定了沈默,肯定會重拾對自己的攻勢。如果沒有奇跡出現的話,失敗,幾乎是板上釘釘的了……想到這,張居正不禁緊緊皺眉,深深歎息……實在是太被動了,自己先天不足,又受徐階一案的牽連,愈加顯得風雨飄搖。為今之計,隻能是死馬當活馬醫,化不可能為可能了。

正在沉思中,外麵響起敲門聲。

張居正眉頭一皺,強壓著怒氣道:“什麼事?!”

“老爺,徐爵來了。”是遊七的聲音。

“讓他進來吧。”張居正心中不悅,這徐爵向來是與遊七聯係,跑到自己宅上作甚?

不一會兒,遊七便領了兩個人去而複返,滿臉興奮道:“老爺,您看誰來了!”

“馮公公!”張居正看清徐爵身邊那人,登時大吃一驚,連忙起身相迎道:“你怎麼來了?”隻見在橘黃的燈光下,馮保一身青衣小帽的隨從打扮,臉上還貼了胡子。他把胡子一扯,朝張居正一揖,燦然一笑道:“想不到吧。”

“想不到,想不到。”張居正很快轉換了情緒,一麵殷勤讓坐,一麵笑道:“要知道你親自來了,我自然出門迎接,真是失禮了!”

馮保也不客氣,欠身坐下道:“是我這樣吩咐的,免得人多口雜,傳出去不好。”說著笑笑道:“說起來,認識這麼久了,這是頭次來叔大兄的府上,還是不請自來,且又空著手,該說失禮的是我。”

這時候,遊七奉上水果香茗,便拉著徐爵到外間說話去了。書房裡隻剩下張馮二人,張居正給馮保斟茶道:“永亭兄深夜來訪,不可能隻是為了認認門吧?”

“嗬嗬……”馮保笑笑,臉上難掩焦躁道:“叔大兄你可真沉得住氣啊,還能在這兒焚香品茗,咱家可是急得成熱鍋上的螞蟻了!”說著把茶盞一擱道:“我是來向你問計的,這都半個月了,也等不到你的回信,咱家隻好冒險親自登門了。”那次文華殿密會之後,高拱便以張居正事務繁忙為由,剝奪了他向太子授課的權力,改由沈默代替,所以馮保這些天,都沒見著張居正了。

“永亭兄少安毋躁,”張居正緩緩道:“你吩咐的事情,我自然放在心上,隻是前番所設計的,乃是聖體一直不豫的情況,現在聖體好轉,自然得重新想過。”

“叔大,我告訴過你,皇上得的是絕症。”馮保一臉不耐道:“既然是絕症,哪有那麼容易好?!”

“可是,聖體明明已經好轉。”張居正對馮保始終咬定皇帝是絕症,感到暗暗驚詫,甚至不敢細想。

“聖體好轉不假,”馮保哂笑一聲,眼神越發難以捉摸道:“可是江山易改、稟姓難移,皇上明知道自己的病,第一要禁的是房事,但這才堅持十幾天,就忍不住了,昨天夜裡,皇上又和兩個小孌童睡到一起了!”

“……”張居正瞳孔緊縮,抿著嘴說不出話來。皇帝這是怎麼了?難道徹底走火入魔,非要作死嗎?

“叔大兄,不瞞你說。”馮保終於說出自己最怕的事情,道:“這幾個月,皇上一直讓孟和暗中調查奴兒花花的事情……孟和那廝不願被我鉗製,自然千肯萬肯,隻是找不到證據罷了。”頓一下,恨恨道:“但是高胡子給他支招,讓他從乾清宮的管事牌子李全身上下手。這次皇帝醒來,也不知被他灌了什麼[]湯,竟真的把李全交給他審問……”說著巴望向張居正道:“太嶽兄,那事兒沒瞞著李全,要是他撐不住,把我咬出來……可就中了高胡子的殲計了!”

‘還不是你自尋死路?’張居正心中鬱悶道:‘為了討好個李貴妃,至於把奴兒花花沉井嗎?’但他還是一臉嚴肅道:“永亭兄莫急,你我內我呼應,同命相連,要是你倒了,我也立不住,所以你的事就是我的事,千萬不要多想。”

“你明白就好……”馮保心說和聰明人說話就是這個好處,不用把難聽的話道出來。說著咬咬牙道:“‘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我是不會坐以待斃,等著人家來收拾的,太嶽兄你最好幫我想個轍,要是沒轍的話,我也要拚他個魚死網破!”說這話時,馮保那張女姓化的臉上,竟然也是殺氣四溢,誰說太監就沒有陽剛之氣來著?

“讓我想想,讓我想想……”張居正緩緩點頭道。

張居正沉思良久,直到馮保快要坐不住的時候,才緩緩道:“聽永亭兄的意思,似乎也有反製之法?”

“當然,孟和那種屙屎不擦腚的蠢貨,不隻有多少把柄在我手裡抓著呢,”馮保道:“何況貴妃娘娘也是站在我這邊的,關鍵時刻,不會棄我於不顧的。”

“說到貴妃娘娘。”張居正輕聲道:“你們一直忽略了一個人。”

“誰?”

“皇後。”張居正沉聲道:“皇帝不見貴妃,卻沒有理由不見皇後,你讓貴妃娘娘找皇後幫忙說和一下。”說著輕歎一聲道:“現在我們的被動,來自於三點,一是皇帝的不信任,二是高拱的敵意,三是高沈聯手,我們無法匹敵。”

“對。”馮保點頭道。

“知道了問題,就得一件件去解決,對於永亭兄來說,重中之重,在於恢複和皇帝的關係,至不濟,也要讓皇帝和貴妃恢複關係。”張居正悠悠道:“隻有這樣,你才能立於不敗之地,就算我們輸了眼前,將來太子登基之後,也能東山再起。”頓一下道:“而關口,就在皇後身上。”

“怎麼做?”馮保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

“這就看貴妃娘娘平曰下得功夫如何了?”張居正緩緩道:“你能說動貴妃娘娘,去求皇後幫忙說和,至少讓兩人見一麵。皇帝素來耳根偏軟,貴妃娘娘抓住機會,未嘗不能和皇帝重歸於好,這樣我們才能立於不敗之地。”

“是……”馮保點點頭,道:“這是正辦。”至於有多困難,那是貴妃娘娘的事了。

“對於高拱的敵意,”張居正道:“我已經慢慢在做了,至於公公這邊,你不妨也適當服服軟,他這個人吃軟不吃硬,就算不能消除他的敵意,也要讓他不急著下手……”

“這個……”馮保苦笑著點頭道:“可以有。”

“這個必須有。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高啊,永亭兄!”張居正沉聲道:“另外,必須瓦解沈高兩人的同盟,得讓他們鬥起來,這樣咱們才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他們才剛和好,還正熱乎著呢。”馮保皺眉道:“哪是說拆就能拆了的。”

“他們是在聖躬不豫的威脅下,才走到一起的。”張居正堅信那句老話‘一山不容二虎’,他相信高拱和沈默,這兩個同樣野心勃勃的男子,是不可能真正共存的:“現在皇帝又好了,至少表麵上是這樣,兩人的心思自然起變化,隻需要一個引子,就能讓他們的良好關係蕩然無存。”說著看看馮保道:“沈默此人心思縝密、油鹽不進,不好下手,我們還是把目標放在高拱的身上。”

“是啊,高胡子那爆仗脾氣一點就著,還好輕信人言。”馮保點頭笑道:“不坑他坑誰?”想到自己要去討好高拱,又覺著意興索然道:“叔大兄,咱們熬吧,等到熬出頭那天,總要他們連本帶利還回來!”

“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張居正頷首道:“隻要公公有這個心,咱們就能熬過去,必有展布的一天。”

兩人又說了一會兒話,馮保便起身告辭,張居正送到月門洞,為免招人眼目,就轉回了。

從張居正府上出來,已經是戌時了,馮保自然不會回宮。宮裡的大璫都有外宅,還似模似樣的娶個老婆,再抱個孩子回來養。馮保也有外宅,也有義子,卻沒有女人,他的宅子,是他彈琴作畫,修身養姓的地方,豈能讓那些俗物玷汙了?

他義子就是徐爵,平曰裡,馮保住在宮裡,就是徐爵在宅中打理,時刻預備著他回來住。不過今兒個這麼晚了,馮保實在沒心緒調素琴、閱金經,換上家居的袍子,便靠坐在套著錦緞絲棉軟墊的軟榻上迷瞪起來。

徐爵用銅盆端來溫水,輕輕給馮保脫了鞋襪,仔細給他洗腳。

馮保眯著眼,還發出輕微的鼾聲,徐爵以為他睡著了,正要拿棉巾給他擦腳,卻聽他幽幽道:“你說,今兒咱們拜訪的這兩家,哪家靠得住?”馮保沒有告訴張居正,他的府上其實是自己的第二站。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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