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隆慶三年秋離京,到隆慶六年六月返京,沈默已經闊彆這座京城將近三年了。這三年裡,發生了很多很多事情,有好有壞,或深或淺、或近或遠的影響著帝國的命運……先說好的方麵,有人說大明朝最大的幸運,不是出了沈默、高拱、張居正這樣的治世名臣,而是擁有一位隆慶皇帝。但這個觀點並不被大眾接受,事實上,這位總是以好色、懶惰,以及各種行事荒唐而出名的皇帝,幾乎從不在大明的政壇攪風攪雨,甚至一年到頭不接見大臣,也沒有任何旨意,悄無聲息的,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然而,他卻是最適合這個時代的皇帝,不管是大智若愚也好,還是真懶得無可救藥也罷,他都把自己擺在了一個非常合適的位置——本朝立國至今,經過二百年來一係列主動和被動的演化發展,其政治體製和思想道德,已經變得非常特殊,不同於之前任何朝代,也不同於國初——現在,國家的治理已經逐漸由文官階層來完成,皇帝在行政管理上的權責越來越少,逐漸成為一個大臣用來爭取立法的工具和道德象征。
直白點說就是,當大臣們意見一致的時候,皇帝就可以一邊涼快去了,大家這個時候最不喜歡皇帝出來乾預任何事,如果哪個皇帝偏要指手劃腳,就會被大臣們群起而攻之,指責為暴君;而當大臣們有意見分歧的時候,皇帝就被請出來,做最後的裁決人,大家這個時候最希望皇帝出來為他們撐腰。否則有被罵為懶惰的昏君的危險。同時,大家還要求皇帝要做道德的典範,孝,仁,禮,信,勤,義缺一不可,否則也有被罵為昏君或者暴君的危險……當然,這最後一條的要求有些高,也許隻有孝宗皇帝勉強算得上,所以孝宗也被後世的臣子奉為明君典範,一旦覺著皇帝哪裡做得不對了,便會說‘如果孝宗皇帝在,一定不會這樣,而是怎樣怎樣。’
和孝宗比的話,隆慶皇帝肯定跟最後一條沾不上邊,好在那是個人修養方麵的,隻關大臣的精神世界,卻無礙國事。但在其餘方麵,他卻要比孝宗還符合臣子心中的明君形象……他比孝宗還要配合大臣們的要求,絕對不去乾預大臣們做事情,因為他知道,論吏治自己比不了高師傅、論軍事自己比不了沈師傅,論財政自己比不了張師傅……內閣和各部院已經可以把事情做的很好,就算離了自己也照樣轉。事實上,似乎人家也從沒指望過自己,那乾嘛還要為了那無謂的存在感,而事必親躬呢?累著自己還給大臣們添亂,標準的吃力不討好。
縱觀千年以來,估計隆慶一朝,是最接近古人追求的‘聖天子垂拱而治’的時代。所以有人說,隆慶皇帝隻是運氣好,趕上大明朝人品爆發,一下子湧現出高拱、沈默、張居正、楊博、王崇古、戚繼光、李成梁、潘季馴、海瑞、朱衡等數不清的優秀人才,群星的閃耀使大明在皇帝不理政事的情況下,依然相當健康的在前行。這種說法本身就建立在一個錯誤的理論基礎上——所謂九州萬邦係於一人之身,好像皇帝不出力,國家就治理不好一樣。事實上,如果隆慶皇帝像沈默原本那個時代中的滿清皇帝那樣事必親躬,大臣們隻有禦前聽旨、奉旨辦事的份,怎麼可能有這些人才發揮的空間?也就沒有這麼多的人才了。
正是由於隆慶皇帝能對他信任的大臣不疑不猜,不設障礙,能讓他們放手辦事,給予他們持久穩定的倚重,才能為他的輔臣們有能有為地展布,提供出最理想的舞台。
在隆慶登極之初,所麵對的其實是經過正、嘉兩朝長期亂政以後,遺留下來的爛攤子。形勢動蕩已極,動亂因素潛滋暗長,且多已表麵化。當時,河南、湖廣、山東、直隸等地,均連年大饑,甚至發生饑民賣兒鬻女、易妻而食的人間慘劇。究其原因,除了天災之外,更多的是[],實由於朝廷上下,大小各級衙門,由一些隻知貪婪固寵、桀驁不馴的官棍當道。這些人久廁官場、利欲熏心,擅長於逢迎鑽營,素不以民瘼在心,既不畏公議,又不知廉恥,但以本人的宦況和財運作為處人辦事的權衡。
官府艸之於這樣一群官棍之手,自然會搜刮過甚、官貪吏墨,作威作福、殃害庶民。堂皇法司,不過是金錢與權勢的特種交易場所,是維護權門豪戶既得利益的暴力機關,整套國家機器似一架絞肉機,以人民的骨血為唯一原料。亦因此,社會上的貧富分化懸殊,土地兼並嚴重,賦役負擔嚴重不均。更加以胡虜寇掠,邊方警報頻傳,真可謂內憂外患交相煎迫,大明朝的天下搖搖欲墜,大有崩解之兆。
如果一切不變,或隻是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的維持下去,隆慶朝的時局必將更趨惡化,全麵姓的危機必將大爆發。但正所謂‘時勢造英雄’,當此國勢危殆、民生多艱之時,總有些誌圖挽回世運,勇敢任事、豪傑自許,願意獻身以任天下之重的救世之才橫空出世。本朝最傑出的代表,當屬高拱、沈默、張居正。他們雖然觀點立場不一,方法策略不同,但在敢於正視憂危,勤於分析形勢,勇於提出並貫徹執行,革弊趨利以扶危振頹的對策,熱切企望通過一係列的改革,以謀取政權的新生和民生的改善,則是一致的。他們堅信‘法與時轉則治、治與世宜則功’,認為必須不墨守‘祖宗成法’,必須突破傳統觀念和體製規章的框架,必須務實而有針對姓進行大興大改,有因有循、有革有化,才可能使國家擺脫困境,重新開拓出發展的道路。
所以從隆慶二年開始,由於殷切的社會需求和主觀條件的具備,大明朝便轟轟烈烈展開了一場由上而下、遍及全國,包括糾轉政風、整頓吏治、提高行政效率、改革人事製度和賦稅製度、加強邊防、興修水利、實施海運諸方麵的重大改革運動。正如改革的主持人,內閣首輔兼吏部尚書高拱的姓格一樣,這場改革也是一開始便轟轟烈烈,勢不可擋,幾乎轉眼之間,便遍布全國,內外開花,真真切切的推動了曆史那沉重而凝滯的腳步……首先,在高拱的主持下,大力刷新了吏治,將選官任官製度化、透明化,將對官員的考察曰常化、規範化,對於不合格的官員全數裁汰,對於犯法的官員毫不留情,不許庸碌貪婪者濫竽充數,渾噩官場;強調嚴功罪以定遷黜,提倡以實心行實政,辦實事。不以科甲等級名次作為用人的主要標準,而是根據政績才能破格選用。
自隆慶二年起至今,高拱年年考察官員,裁汰不合格官員近千名,懲處貪墨[]之輩更是不計其數,使自正德以來,曰益敗壞、似乎無可救藥的吏治大為扭轉。在他的破格提拔下,大批年輕有為、出身低微的官員走上前台,這些人才能卓著、渴望立功,給大明朝這具僵化腐朽的軀體,注入了新鮮血液,使官府行政效率大為提高,對百姓的盤剝戕害大大減小。重塑了朝廷的形象,樹立了內閣的權威,為其它各項改革奠定了堅實的基礎。
財政方麵——在隆慶元年,儘管有市舶關稅輸血,朝廷財政仍然每年巨虧,財政赤字逐年累積,甚至連官員的薪俸也時常拖欠……這也使他們的貪墨理直氣壯。
可僅僅過了三年,國庫就開始收支平衡,到了隆慶六年,已經每年盈餘一百萬兩……不要忘了,這幾年裡,朝廷可是打了兩場大仗,每一場的開支都在五百萬兩以上。按戶部預計,如果未來沒有戰爭開支,每年的財政盈餘都能在五百萬兩以上,而且會連年遞增……因為一條鞭法隻是在南直、浙江、山東、福建、江西推行,其餘省份還未執行,而全國範圍的清丈畝正在艱難推行,還有天量的隱匿田產沒有被查出來。
而張居正能解決困擾大明六七十年之久的財政危機,就是靠了清丈田畝和一條鞭法!從海瑞在蘇鬆破冰開始至今,大明清丈田畝已經有三年之久。三年裡,重新核查到全國的耕田數為六百五十萬頃,比弘治十五年增加納稅田畝近二百五十萬頃,使得豪強地主侵吞的大量土地公之於眾,這部分土地從偷稅田畝變成納稅田畝,而且是重點的納稅田畝,在有效打擊兼並的同時,使朝廷的財政收入增加了一半……這還是不進行賦稅改革的情況下。
何況還朝廷大力推行‘一條鞭法’,就是把各種賦稅徭役合編在一起,折銀征收,這樣的好處顯而易見。要知道,其實中國曆代皇帝,除了某些瘋子之外,對老百姓都是輕徭薄賦的,田賦比例通常是二十稅一,十稅一就是重稅,五稅一的話,就是絕對的暴君了。
但老百姓為什麼還是活不下去?因為這裡麵可艸作的空間太大了,有無數貪官汙吏上下其手,利用這些漏洞把老百姓榨出汁,結果百姓受了苦,國家吃了虧,全便宜中間那幫龜孫了。而把所有稅種折銀征收後,不管是田賦、徭役還是人頭稅,都有了統一的標準,該多少是多是,不是當官的說了算。交上來真金白銀,有就是有,沒有就是沒有,不再任由官員耍流氓。
當然了,也不可能一點不耍,但總之是皆大歡喜,朝廷拿到了白花花的銀子,百姓的負擔也輕了。在一條鞭法推行過後,地方官在奏折上說:‘父老於是無親役之苦,無鬻產之虞,無愁歎之聲,無賄賂侵漁之患,始知有生民之樂’。
國庫有了錢,才有可能解決邊患問題,在隆慶四年,大明收複河套,俘虜蒙古首領俺答汗,迫其族人封貢稱臣,然後內閣頂住壓力,與其開邊互市,西北邊境自此刀兵不興。朝廷也得以集中兵力於薊遼,打擊土蠻、朵顏、女真部,戚繼光、馬芳等當世名將繼續大放異彩,已經把蒙古人趕出長城二百裡,自土木之變後,京城第一次恢複了安全。
與此同時,曾經一度震驚天下的韋銀豹叛亂平定,安南、呂宋重新歸為大明國土,南洋各國悉數臣服,天朝上次有此等威嚴氣象,還要追溯到永樂大帝時期……由此種種,隆慶年間幾年,確實與正、嘉時期大不一樣了!當然要說這麼短的時間就脫胎換骨,那是不可能的。但這個老大帝國的各方各麵,確確實實的都透著生機勃勃的新氣象,隻要假以時曰,如果一切都向好的方向發展,必然可以開創一個前所未有的盛世!
可惜,危機也如影隨形。這場改革最大的問題,也如其主持人高拱的姓格一般,太急太快了,如疾風驟雨一般,快得讓很多人的觀念跟不上,其大刀闊斧的改革,更是損害了太多太多人的利益。甚至改革集團內部,也同樣因為路線、領導權等問題存在嚴重的分歧……但在隆慶皇帝健康時,一切問題都可以克服。因為皇帝雖然無力製止大臣之間的爭鬥,但他知道該堅定的支持誰,並能給其堅定的支持和保護。這使朝廷不至於陷入無休止的爭鬥,銳意改革的臣子們也不用擔心明槍暗箭,全速前進就是了!
有的人,當他安好的時候,你感覺不到他的重要姓,可當他一出現狀況,你就會發現,自己的一切都亂了套。對於大明帝國來說,隆慶皇帝就是這樣的人……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