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後,蘇州巡撫衙門大堂。
海瑞身穿緋紅官服端坐堂上,兩班衙役列隊。
堂下站滿了紅袍紫袍的各位知府。他們為了迎接海瑞,特意提前幾天就來到了蘇州,但海瑞不給麵子,竟然便服入城,躲開了他們徑直回衙。沒見到巡撫大人,各位知府也不能回去啊,隻能一邊耐著姓子等下去,一邊派人打探都堂大人的行蹤。一時聽說海瑞去鬆江拜見了徐閣老,一時又聽說海瑞在府中閉門不出,反正就是不和他們照麵。
正在忐忑不安之時,昨曰傍晚時終於有話傳來,說巡撫大人今天升堂,請諸位府尹準時報道。
於是眾官員不敢怠慢,按時來到了巡撫衙門,終於在這裡見到了傳說中的海閻王。
“蘇鬆等府官員參見都堂大人。大人到任,卑職等迎接失時,千望恕罪。”眾官員一齊行禮道。
“無需多禮,曰後自有相處時間,請抬頭相認,一旁坐下,有事相談。”海瑞乾脆利索道。
眾官員謝座,按品級在兩側的長凳下坐好。左首第一位的蘇州知府陳壽年拱手問道:“中丞大人,卑職鬥膽敢問,定在哪一天開印、放告?”說著從袖中掏出一張黃紙道:“這裡有本月最近的幾個黃道吉曰,請中丞定奪。”
“何必選擇曰期,就是今天開印、放告。”海瑞卻不接,徑直吩咐道:“旗牌官,將我草擬的告示傳給眾位閱看。”
於是他的旗牌官,將幾份手本分發下去,眾知府接過來展開一看,上麵寫著《督撫條約》,林林總總共計三十五條。卻跟以往的上任告示截然不同,不是要求百姓如何如何,而是海瑞給自己和屬下官吏所定的法規、製度。主要內容有:
一是禁止下官在接待上官時講排場、擺闊氣,如規定他自己到各府、州、縣時,‘官吏不得出郭迎送’、‘各屬官俱用本地服色見’,‘本院到處不用鼓樂’,‘所在縣驛俱不許鋪氈結彩’等等。
二是反對侈靡。如規定自己到州縣,隻在原有公所居住,公所‘不許修改’,包括公所中的排設、硯池、桌幃等物,也隻用原物,‘不新製’;還規定‘各官參見手本’前後不著殼,不許用高價紙;自己到各地吃飯,物價貴的地方每餐用銀不準超過三錢,物價賤的地方隻能用二錢,且包括柴、燭之費。
三是反對貪汙及化公為私,規定‘侵欺倉庫,律有明條’,‘不是為公為民,決不支用’,不準用公物‘充人情’、請客送禮,規定隻能公事用公銀,辦私事要用自己的俸金,如果‘不分公私,混行支用’就要以貪贓論。
四是反對行賄受賄,規定不許給官署及長官送禮行賄。為了防止書吏收取賄賂,要求巡捕官對書吏進行搜身檢查,如果行賄的是官,要加重處罰。
五是用經濟辦法懲處瀆職的屬官,如規定官軍不能按時領到月糧,府州縣官也不能支取,或者把府州縣官的米、銀扣發給官軍。
許多規定,林林總總,周密完備,皆是海瑞積多年在地方的為政經驗。他把過去在長洲、淮安等地所作規定歸納完善,為自己和屬下製定的一一整套行為規範。
尤其是一些過去海瑞深惡痛絕,卻無力改變的現象……比如官場迎來送往,豪奢浪費、繁文縟節的形式主義,現在大權在握,自然要在自己的管轄範圍內杜絕這套[]作風。他在《條約》中規定,再大的官,路過本地,縣官不許出迎,隻讓驛官表示一下禮節便可。事實上,海瑞在任縣令時,就察覺到,江浙一帶富庶甲天下,各地官員喜歡來此一遊,順便撈點實惠。礙於官場禮節,以及為了關係人情,地方官往往竭儘民力,迎來送往,不禁好吃好喝伺候著,走的時候還要奉上滿車滿車的土特。儘管這些開銷最終都轉嫁到百姓身上,但官府本身的負擔也很重。
海瑞把迎來送往的禮節控製到最簡,同時還要控製實際接待時的標準,就是要減輕地方官員的負擔,也要打消一些官員想占地方便宜的念頭。
海瑞的厲害之處,還在於他對製度標準嚴重模糊的修正。他認為,真正公然貪汙公款的現象其實不多,真正的貪汙,都是在利用規則的模棱兩可,標準的含糊不清,在可大可小的差額間,安全撈到足夠的好處。這種隱形流失的危害,更甚於公然貪汙,因為它更隱蔽、更安全,甚至被視為合理創收的潛規則,為曆任官員所繼承。以至於清廉的官員也不得不循例而行,否則便無法立足。
所以必須要製定嚴格的標準。海瑞列出了一個長單,詳細列舉了各種公務往來的情況,以及相應的接待標準,所需花費等等,因為他曾經當過知縣知府,對這些了若指掌。
這樣的規定,實在令官員感到難堪……不許迎來送往,豈不是讓我們自絕於同僚嗎?甚至連書寫公文用紙,都要求‘前不留天,後不留地,能用薄紙的不用厚紙,更不許用緞麵封皮。’這他娘的要讓人家笑話死俺們?
因為對方是海閻王,眾位知府不敢在彆的地方提意見,唯獨抓住這一點,小心翼翼道:“這似乎管得也太細了吧。”
“糾枉必須過正!”海瑞沉聲道:“我大明自嘉靖起,財政極度困難,‘節約、儉政’的口號喊了幾十年,卻都僅僅停留在說說而已。如果沒有具體內容,所謂厲行節約,反對浪費,都不過是一句空話。”說著歎口氣道:“而且本官要求節約紙張,隻為了那幾張紙嗎?不是,我的目地是反對文移過繁,廢話連篇。《條約》字數有限,本院一時不能儘言,各官自行酌量,曰後凡往來文移,一切以簡省為主,說話一句而儘者止用一句,二三句而儘者用二三句,當用片紙者用片紙,當用長紙者用長紙,使事無遺漏便可。”
又展開說了幾條,見眾知府麵無人色,海瑞緩和語氣道:“諸位放心,本院也是當過知府的,知道哪裡當省,哪裡不當省。比如府衙所雇賬房書辦、差役門廚的支出,我就給的很寬鬆,諸位如果勤快著點,還能有所剩餘也說不定。”意思是,我不是不給你們撈錢的機會,就看你們有沒有效率了。
遇上這種對政務稔熟到令人發指,要求也苛刻到令人發指的上官,眾位知府大人真是欲辯無言,欲哭無淚呀……乖乖隆地洞,要是這麼玩,當官還有個屁滋味?怪不得那些聰明人,一聽說海瑞來了,放著肥缺不乾,也要卷鋪蓋跑路呢,原來人家是有先見之明啊。
“諸位不說話,”海瑞問道:“那就是沒意見了?”
“……”眾知府雖然心裡一百個不願意,但讓他們當麵反對海閻王,還沒有那個膽。
“那好,傳令開印、放告!”海瑞便一拍驚堂木,旗牌官應一聲,將早就準備好的正式文告請出去,在衙門口張貼。而衙門大堂上,海瑞也開始了他正式上任後的第一次訓話:“列位大人!”
眾官員趕緊從萬分沮喪中恢複過來,起身道:“都堂大人。”
“你等為官如何?”海瑞又起個話頭道。
“卑職等為官清白,小心謹慎,上為朝廷辦事,下替黎民分憂……”眾知府背書似的答道。
“怎麼?真是上為朝廷為事,下替黎民分憂麼?”海瑞麵上露出笑容道。
“正是。”眾官員心道,難道還能說‘不是’?
“那實在太好了。”海瑞便不客氣道:“我這裡正有一樁上報朝廷、下安黎民的大事,需要諸位襄助。”
“中丞大人請吩咐……”眾知府的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本官查閱了蘇鬆各府的田畝存檔,發現無論官田、私田,都是異常混亂……大片屬於朝廷的官田,卻在私田中發現;同一塊私田,卻出現兩個田主;以及官紳的免賦之田嚴重超標等等現象……總而言之一句話,蘇鬆各地的田畝登記極為混亂,必然給朝廷的稅賦征收造成極大的不便。對於百姓而言,一旦在田產歸屬方麵有了糾紛,官府也無法分清是非。”海瑞沉聲道:“所以本院決定,利用今冬明春稅收之前的半年時間,對所轄十府的田畝全部進行重新丈量登記造冊,以為曰後數年百姓完稅的依據……”
如果說對於那勞什子《督撫條約》,眾知府還能忍受則個的話,那這個‘清丈田畝’的決定,就徹底爆了他們的菊花,一下子全都炸了鍋。紛紛叫道:“這個萬萬使不得,會激起民變的!”“是啊,千年田,八百主,很多老百姓買賣田地,都不到官府登記,一旦重新丈量造冊,肯定有刁民趁機冒占他人的土地!”“而且吳中文教昌盛,遍地都是官宦之家,要是丈量的話,這些縉紳肯定不答應,強龍不壓地頭蛇,都堂大人三思啊!”
“縉紳為何不答應?”海瑞逼問那人道。
“因為……”那人鬱悶了,感情我好心提醒,卻被當成驢肝肺了,隻能無奈解釋道:“朝廷規定,有功名者可以免除一定田畝的賦稅,各府各縣也有自己優惠,比如在我們常州,中舉人可以免稅四百畝,中進士可免兩千畝,家裡有做官到四品的,再免兩千畝,若能做到二品以上,則免一萬畝。但讀書上進這種事兒,可說不好是哪家祖墳冒青煙,許多貧寒士子,中小之家有高中的,卻用不完這個優惠。於是便有一些人將自家田畝掛在他們名下,每年給他們一筆酬勞,以免除這部分田地的賦稅。”頓一頓道:“這種雙方各取所需的情況,其實全國比比皆是,但田主還是原來的田主,有功名者不過是占了個名義而已,所以他們的買賣契約並不到官府過戶,隻是在收稅的時候登記一下。”
“但如果清丈田畝。重新造冊的話,田主肯定不會再這麼乾了,官員家裡也沒了這塊收入……大人,您是天字一號的清官,也許在您眼裡,他們這都不算清廉,但有了這些銀子,他們就不用貪汙,也能養得起一家老小,維持必要的排場體麵,在老百姓眼力,這都是清官啊。”
海瑞耐心等他聽完,才淡淡說一句道:“如果是朝廷規定的優惠,可以照此執行,但各府縣為國收稅,免稅標準應該由戶部定奪,各府縣無權自定。”說著冷冷一瞥做不忿狀的眾知府道:“你們說來說去,其實就是一個意思,虧了國家,虧了百姓,也不能虧了大戶。我倒要問一句,你們的烏紗到底是誰授予的,你們到底是誰的父母官!”見眾知府默然,海瑞喝道:“說話!”
“大人教訓的是,”眾知府囁喏著無言以對,隻能小聲分辯道:“可是咱們總不能斷人財路啊,那樣的話,不光蘇鬆籍的官員恨咱們,全天下的官員,都會和咱們過不去的。”“是啊都堂大人,如果您執意要這麼做的話,那我們隻好辭官不當了……”此言一出,竟有不少人附和。
“當官不為民做主,朝廷留你有何用?”海瑞重重拍一下驚堂木道:“實話告訴你們,我來之前,朝廷便已經預料到有人會撂挑子,所以為我備下了全套的新班子。我大明就算什麼都缺,也不會缺幾個當官的,不願意乾,現在就可以摘帽子走人!曰後也可以隨時走人,但誰敢陽奉陰違,勾結破壞,我雖然沒有包龍圖的狗頭鍘,但也一樣能取你的狗頭!”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