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諾顏達拉的表現你也看到了,雖然他窩囊了點,但也代表著草原人的心態。他們是一個信奉實力的民族,要想讓他們安心聽你的安排,就得先把他們打服了。”暖廳中,沈默將自己的平蒙之策,向王崇古和盤托出道:“但光靠武力是不行的,不改變草原人的生活方式,他們還是難以控製,不改變他們的貧窮麵貌,他們還是會鋌而走險,淪為強盜,所以我準備另外兩樣禮物送給他們。”
“大人對問題抓得很準,隻是不知是哪兩樣法寶呢?”王崇古好奇問道。
“其中之一,就是商人們讚助複套的目地所在。”沈默笑笑道。
“您是說……羊毛?”王崇古眼前一亮。
“不錯,正是羊毛。”沈默撫摸著手邊一塊小羊毛座毯道:“這可是個好東西,用來紡線織出呢絨,有著廣闊的海內外市場。前些年,南方不少鄉紳地主看到這一點,嘗試著圈地養羊,但魚米之鄉也不是什麼都能養,羊在南方水土不服,毛的質量和產量都很差,遂作罷。”說著淡淡笑道:“當初我讓人給他帶話說,難道你們不知道‘南橘北枳’的故事嗎?同樣道理,綿羊也不適合在南方養,我國地大物博,難道找不到合適養羊的地方?”
“後來他們一打聽,哦,原來西北的草原,無論是在水土上,還是在氣候上都十分適合綿羊的繁衍。況且這裡寒冷的氣候也能提高綿羊的剪毛量。”沈默天高雲淡的笑著道:“這時候,晉商們打不進絲織棉紡業,也開始打毛紡業的主意了,於是雙方一拍即合,決定北方出錢出人,南方出技術,雙方合作開發河套,所以才會慫恿開戰,上杆子借錢給朝廷打仗。”他說得簡單,其實想想就知道,這背後還不知有多少報紙上的宣傳轟炸,談判代表的反複說合呢。
但無論如何,商人出錢、朝廷出兵,已經是既成事實了,誰也不能反悔,隻能一條道走到黑了。
“說起養羊來,自然沒有比蒙古人更好的牧民,所以在控製河套之後,”沈默大刀金馬的坐在炕幾邊上道:“將由晉商負責,說動蒙古各部落大麵積放養綿羊,春天向他們提供糧食、工具、以及必要的生活物資。等到夏天,再以合理價格收購羊毛,這樣,一來解決了毛紡業的原料問題,二來,可以給蒙古人解決生計問題,使他們可以專心放牧,不再靠劫掠為生。三來嘛,使蒙古人在經濟上依存於大明,其實比任何關係都靠譜,而且雙方各取所需,都有利可圖,合作才能長久。”
“這樣甚至可以改變他們的生存方式,”王崇古眼前發亮道:“使他們成為大明經濟的一部分!到時候就算蒙古王公想鬨事,都不見得有多少牧民肯跟上。”
“誰說不是呢。”沈默頷首笑道:“而且毛紡織業所需的勞動力,遠超於農業生產,可以很好的幫你王總督,解決困擾甘陝已久的流民問題。”
“看來這事兒,屬下還得大力支持呢。”王崇古高興莫名道。
所謂流民,就是由於土地兼並而失去產業,背井離鄉的破產農民。這些人生存狀態惡劣,四處遊蕩,對封建統治秩序的侵蝕和破壞難以想象。總體來說,中國的農民相當勤勞,但膽小怕事,忍耐力極強,如果不是到了山窮水儘、走投無路的地步,他們是斷然不會鋌而走險的。所以大批流民的普遍出現,往往意味著這個王朝已經病入膏肓,喪鐘長鳴了。
元末流民出身的朱元璋,對此有最深刻的認識,所以他建立本朝後,曾三令五申曰:‘耕者驗其丁力,計畝給之。使貧者有所資,富者不得兼並。若兼並之徒多占田以為己業,而轉令貧民佃種者,嚴懲不貸!’並且限令王公大臣們‘其山場水陸田地,亦照原撥賜例為主,不許過分占為己業’。甚至還做鐵榜九條申誡公侯,嚴禁功臣和公侯之家倚勢強占官民田產。
為了阻止流民在大明萌發,使農民安心耕種,朱元璋還製定了‘路引製度’。所謂‘路引’就是通行證,需要向地方官府申請。沒有路引,就不能隨便離開土地,這樣就將農民的行動限製在百裡之內。
然而事情就壞在他手裡。朱元璋對子孫的疼愛,造就了世上最恐怖的宗室數量,這些宗室後代在政治上不能出頭,就隻能追求奢侈的享受,便利用對百姓和地方官府的特權,大肆兼並土地,宗室強占土地,其他特權階層自然紛紛仿效,文武勳貴、外戚太監、豪紳官宦,一個個互不相讓,張開血盆大口,噬咬著百姓的血肉。其結果就是……根據洪武二十六年的魚鱗冊,全國田地總數是八百五十多萬頃,到了弘治十五年,竟減至四百二十二萬頃。這減少的一半,就是被特權階層們兼並了,所以不在官冊。
這次全國範圍的清丈畝之前,大明已經有七十年未曾丈量土地了,雖然結果還遠未出來,但根據賦稅倒退,也能知道在冊土地又萎縮了一半。
其實洪武二十六年的八百五十萬頃就是個嚴重低估的數字,除了大量的未墾土地尚未被統計之外,還有大量的田產被特權階層隱匿。而現在已經太平二百年,人口暴增,山川林地,峽穀平坡,但凡能墾之地都被開發,大明的在冊畝數……或者說普通農民手中的土地卻銳減成這種程度。
結果就是大量的自耕農轉化為佃農,被迫接受地主和國家的雙重剝削,豐年尚且不堪重負,一遇天災,則徹底破產。當辛勤勞作卻不能果腹,還要背負沉重的租稅和高利貸時,佃農們不得不紛紛逃亡。
逃亡的佃農越多,自耕農的要負擔的苛捐雜稅也就越沉重,於是有田的農民也開始大規模的棄田出逃。又因為本朝的路引製度,這些流亡到外地的農民被官府追捕,自然而然成了所謂的‘流民’。這種現象在全國各地都有,尤其是甘陝、河南、山西等北方省份尤其嚴重。
王崇古的防區主要在甘陝,這裡土地貧瘠,生產落後,賦稅和徭役嚴重,加之連年發生災荒,農民生活比其他地區更為困苦。這一地區又是蒙、漢、回民雜居地區,是激烈的民族鬥爭場所,各種矛盾更加尖銳,所以流民現象最為嚴重。
其實最近這些年,隨著鄂爾多斯部的式微,大明的邊防壓力東移,主要集中在宣大和薊遼一代,而西三邊的主要任務,也從原先的抵禦蒙古入侵,轉移到了撲殺此起彼伏的農民起義。所以這次複套作戰,王崇古在擠出四萬精兵之後,已經不能多調任何兵馬出關了,否則境內就要天下大亂。
如何解決流民問題,是關係到王朝存續的重大課題,到目前為止,包括高拱和張居正這樣卓越的改革家,也隻是把目光放在打擊土地兼並上。但沈默知道,這樣或者一時可以靠著強權取得突破,但嚴重損害官紳集團利益的結果,就是人亡政息,甚至人還不亡,政就先息了。
受到時代的局限,高拱張居正們無法解開這個死結,但沈默有著超越時代的知識,他知道還有一種行之有效的辦法,可以在不損害既得利益者的條件下,來解決流民問題。其關鍵就在於,能否開辟一個或幾個國內具有生產能力和發展潛力,並能衝進國際市場的工業部門,將勞動力從傳統的、自給的、人均產值很低的農業部門轉移到人均產值大幅度提高的工業部門,完成國民收入由遞減向遞增的轉變。在這個過程中,權貴地主將向產業資本家轉化,從而成為推動社會進步的力量,這就是所謂的工業化之路。
這讓一直苦於無法破局的王崇古,有種‘柳暗花明又一村’的感覺,不由興致勃勃道:“看來工商業還是很重要的嘛。”
“但大明需要的,不是交換的價值,而是提高生產的能力。”沈默想到這些年來,大明工商業發展的方向,不由苦笑道:“提升國家實力,甚於追求財富的道理,又有幾個人能明白呢?”說著擺下手道:“離題太遠了,這個改天再說吧。”
“好。”王崇古點點頭道:“大人說三管齊下,武力算一個、羊毛算一個,還有第三個是什麼呢?”
“第三個,就是宗教。”沈默目光幽深道:“我要讓宗教代替戰爭,成為蒙古貴族維係統治的工具,這也是今天我為何跟諾顏達拉說那麼多的原因。”
“宗教。”王崇古輕聲道:“哪一個門派?”
“喇嘛教。”沈默淡淡道。
“哦,原來是藏傳佛教。”王崇古對此不陌生,此教源於藏省,在青海番人中受眾頗廣,大有興旺發達之意。和佛教的作用類似,這個教派宣傳的是四諦五明,六道輪回,講究的是‘修來世’,所以貴族的特權是前世修行的‘善報’,而勞苦大眾之所以受苦受罪,是因為前世造孽的‘惡報’,可以使信徒安於現狀,自然利於貴族統治。
“可是蒙古人不是信薩滿教嗎?”王崇古問道:“信仰這東西,難道能輕易替換嗎?”
“彆的宗教不能,但薩滿教可以,因為它都算不上一門宗教。不是某個人創立,而是伴隨原始部落的產生而產生的,崇拜對象極為廣泛,動物植物山川河流皆可成為其信仰。沒有成文的經典,沒有有宗教組織,沒有寺廟,也沒有統一、規範化的宗教儀禮,更沒有教義。其完全靠本部落的巫師口傳身受、世代嬗遞,可以說,其宗教力量極為薄弱。而且因為部落間崇拜的偶像各不相同,非但沒有凝聚力,反而還會導致無休止的內亂。”沈默對王崇古解釋道:“薩滿教沒有的,藏傳佛教都有,根本不是後者的對手。而且最重要的是,喇嘛教在藏地的成功經驗表明,他們確實可以化去少數民族的戾氣,使他們的戰鬥力大為下降。”
“想想還真是,從宋朝開始,吐蕃人就然不再與中原為敵,反而還主動朝貢,本朝更是如此,”王崇古點頭道:“戰鬥力也確實下降的夠嗆,青海幾十萬藏民,被卜孩兒的千餘瓦剌殘兵敗將欺負的死死的,難道這真與喇嘛教有關嗎?”
“當然沒那麼絕對,但確實關係很大。我琢磨著,原因大體有三,一個,就是剛才說的額,喇嘛教宣傳隻求來世,使信徒逆來順受,其暴戾之氣也在燒香念佛被消磨殆儘。二來,他們的僧人遵循‘二不戒律’,一不參加生產勞動;二不娶妻生子。這對人口本就稀薄的蕃族來說,意味著人口與戰鬥力的下降。第三,就是政教合一之後,藏人已經沒有了必須戰鬥的理由,長期不戰必會忘戰,被蒙古人起複也是應當。”沈默把碗中的酒水飲儘道:“對於草原遊牧民族來說,用喇嘛教取代薩滿教還有一個作用,那就是可以使原先四處遊蕩不定的牧民,吸引至比較固定的區域。因為薩滿教祭拜山石、樹木、湖泊……可以在任何地方舉行宗教儀式,但改信喇嘛教後就必須有寺院才行。正所謂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如此三管齊下,相互配合,經年曰久,成吉思汗的桀驁子孫,終將成為我大明之順民也!”最後,王崇古心悅誠服的讚道:“我是第一次,對平定九邊,有了希望。”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