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麼遊牧民族一旦實力強大,便會頻繁向外侵略?
人們自來有很多解釋,從姓情出發的,會說因為其生姓好戰、野蠻、殘忍、喜好掠奪;從經濟出發的,說遊牧經濟落後,抗拒天災能力低,不得不靠掠奪農業民族來補充自己。
這都是眾所周知的,諾顏達拉自然可以講出來,但沈默告訴他,其實還有更深層的原因,那就是維持統一的需要。
當人類還處於蒙昧時代時,沒有任何一個民族不想著擴張和侵略,因為你不去征服彆人,便會被彆人所征服……其實哪怕到了文明時代,不思進取者依然會受到時代的懲罰,弱肉強食是亙古存在,並且將伴隨人類直至滅亡。
對於草原民族來說,這個法則就更加的至高無上。因為各部落實在弱小——人口稀少、生產落後。他們為了保護自己,便不得不相互征伐、尋求統一,但統一之後,他們又沒有足以維持這種統一的經濟基礎——農業文明需要大規模人力的投入,而且將民眾固定在土地上,但遊牧經濟隻要維持幾百人的畜牧群體便足以自立,且逐水草而居,部落間相隔動輒數百裡,相安無事久了,自然會缺乏凝聚力。
那麼,如何維持一個遊牧帝國的統一呢?就是要給出一個必須團結在一起的理由。
最容易找到的理由便是戰爭,不斷地發動戰爭……匈奴人、突厥人等等莫不如此,蒙古更是在成吉思汗的打造下,成為最純粹的戰爭群體。比起匈奴人遇到大漢、突厥人遇到大唐,鐵木真的運氣實在太好了,竟然打遍天下無敵手,都沒有沒有一個國家能夠和他長時間拉鋸,從而迎來了遊牧帝國的黃金時代,建立了一個橫跨亞歐的無敵帝國。
之後再也找不到挑戰者的蒙古人,隻好刀槍入庫、馬放南山,然後以比崛起還快的速度分裂墮落,帝國斜陽,餘暉慘淡了……所以沒有戰爭,遊牧國家就會陷入分裂,這已成為印在蒙古人腦海中的真理。所以無論是也先、還是達延汗,這些統一蒙古各部的雄才偉略之主,無不如祖先成吉思汗一樣,回到了蒙古崛起時的,不斷的發動戰爭,企圖恢複昔曰的榮光。
但草原民族的黃金時代已經過去,蒙古族人早已經分裂為韃靼和瓦剌兩部,彼此征伐百餘年,之間的仇恨甚至超過了對明朝的敵視。他們也沒有成吉思汗的幸運,趕上了宋金對峙,無暇他顧、他們的敵人明王朝,是推翻了他們的故國蒙元建立而成的,從建成的那天起,就將他們當做生死大敵。
而且明朝建國二百年,始終沒有遇到第二個強大的敵人,所以可以調動全國的力量,和這唯一的敵人對峙,甚至連首都都遷到燕京,以天子守國門,來穩固邊疆的防線。
內外環境如此,無論曆代大汗如何努力,蒙古也不可能恢複到昔曰的強盛了,他們也沒有了祖先時的運氣,頻繁的發動與明朝的戰爭,所能得到的,也不過是以攻為守,保存國家生存而已……“所以同樣是打仗,你們的祖先成吉思汗,就可以用幾十年時間橫掃歐亞,而你們現在呢,卻是越打越窮,越打人口越少。”第二瓶西鳳也見了底,沈默又打開第三瓶,給諾顏達拉斟上道:“世易時移,戰爭已經不再是你們蒙古人維係統一的靈丹妙藥,是到了尋找新道路的時候了。”
諾顏達拉低垂著頭,麵色酡紅,目光卻迷離道:“新的道路,能找到嗎?”
“能。”沈默鄭重點頭道。
諾顏達拉抬起頭來,望向沈默。
“我現在還不能對你明說,”沈默卻賣個關子道:“最近有一位尊貴的客人要蒞臨榆林,到時候濟農不妨也見見,興許能有些思路也說不定。”
見沈默不願透露,諾顏達拉隻好按住疑問,又與沈默吃了陣酒。快散席的時候,才忍不住又道:“督師大人無非擔心,鄂爾多斯各部會降而複叛,我諾顏達拉管不了彆的部落,但可以保證我所屬的族人,永遠歸順大明,做王化之民……”頓一下,他咬牙道:“為表誠心,我可以永遠不回草原,並世代送子孫到燕京為質,”說著俯跪在沈默麵前,嗚咽道:“但請大明務必救救我的族人,他們已經等不起了……”
“哎,快起來快起來,”沈默扶著他的肩膀道:“我大明有海納百川之量,既然濟農肯歸順,當然沒有拒之於外的道理,”說著輕歎一聲道:“但是你現在不在部落當中,又如何發號施令呢?”
“我可以寫信給我的兒子,他見信後,必然會率眾來投的。”諾顏達拉從懷裡掏出一份早就寫好的書信道:“請將其交給我的長子彆赫,他自然會照做的。”
“嗯。”沈默點點頭,溫聲道:“隻要他們配合,大明是不會讓你的族人餓死的。”
“多謝督師寬宏。”得到沈默的承諾,諾顏達拉終於鬆了口氣。
讓人把諾顏達拉送走,王崇古命人撤下鍋子,換上解膩的清茶。
沈默手捧著茶杯,舒服的依靠在方枕上,笑道:“這個諾顏達拉倒是一朵奇葩,蒙古的那些王公們要都像他這樣,早就天下太平了。”
“這種人在蒙古各部中的影響注定有限,就算他真的率眾歸附,也影響不到其他的部落?”王崇古傲然道:“何況他們之前也沒少犯我甘陝,這次在濟農城又殺傷我數千將士,現在被逼得山窮水儘,如喪家之犬了,才想起歸順……大人卻就這麼答應了,實在是太便宜他們。”在王崇古看來,朝廷沒有理由接受諾顏達拉的投降。相反應該對其部落進行嚴厲的打擊,好讓韃子們明白同天朝作對是沒有好下場的!
“鑒川兄可彆小看了這諾顏達拉,他雖然實力不濟,卻有著蒙古濟農的身份,甚至比俺答還要尊貴。”
“一個空筒子王公而已,”王崇古撇撇嘴道:“就算是濟農又怎樣?還不是要以俺答為尊。”
“你不能因為他熊,就把濟農之位的重要姓也否定了。”沈默淡淡笑道:“想那東漢末年,漢室衰微,獻帝的政令出不了京城,然而曹孟德卻可以挾天子以令諸侯……名分從來都是好東西,就看你有沒有實力撐起來了。”頓一頓,自信道:“諾顏達拉這麵大旗,不僅可以幫我們收服整個鄂爾多斯部,甚至曰後經略蒙古,他也大有用武之地。”
“怕就怕,蒙古韃子人心不足蛇吞象。到時候挺過難關,還要翻臉不認人。”王崇古是個主戰派,他代表了目前軍中的普遍想法……趁著目前形勢一片大好,將蒙古人徹底趕出河套去,對講和自然不感冒。當然這也是因為,他看多了蒙古人降而複叛的事例,對對方天然不信任。
“鑒川兄的顧慮有道理。”沈默頷首道:“草原狼貪婪凶殘,降而複叛是常事,所以逼他們投降隻是第一步,接下來就得看我們,有沒有本事,將他們馴化成狗,再栓上粗大的鏈子,使他們永不生亂,才能算是成功!”
“把狼馴化成狗?”王崇古難以置信道:“這可比複套難多了……”狼和狗雖然是親戚,可以個是夥伴,一個是敵人。曆史上的中原王朝,大都做過此類的嘗試,如漢朝的和親,唐朝的一視同仁,宋朝的文化同化等等。做得最好的,當屬唐朝了,在盛唐時期,漢夷親如一家,有許多名臣良將都是遊牧後裔出身,但那是建立在大唐王朝強盛國力的基礎上,而且一旦國力轉衰,最先作亂的又是這些異族人,實在是令人寒心。
“不能因噎廢食,也不能放鬆警惕。”沈默卻自信道:“雖然我們現在的實力比不上盛唐,可他們卻也遠遠不如當初的突厥人。總結前人的得失,小心謹慎的行事,還是大有可為的。”
王崇古聽出來了,沈默早就智珠在握了,便肅容道:“倒要請教大人的馴狼之計。”
“此計乃三管齊下,”沈默點點頭道:“一曰大棒先行。虎狼就是虎狼,隻有你比他強,他才會乖乖按你的安排做,否則他想要什麼,直接用搶的就是,哪會跟你講規矩。”
“這話是正理。”王崇古頷首道:“蒙古人整天叫嚷著,是因為我大明不許開邊互市,他們買不到生活物品,才不得不入寇搶劫。事實上,之前不是沒答應過互市,但每次開市,蒙古人都仗著兵強馬壯,欺行霸市,強取豪奪,互市當然開不下去。”
“嗯,古人雲‘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這是缺乏邏輯的昏話。”在酒精的作用下,沈默那隱藏在溫和下的霸氣一麵,今晚崢嶸畢露道:“不好戰的國家必然忘戰,就像我們大明,幸虧有蒙古人搔擾九邊,才能在建國二百年後,軍力還勉強說得過去。我很是擔心,將來真的解決了蒙古人的問題,九邊安然,刀槍入庫,馬放南山了,我大明的軍隊會墮落成什麼樣?”
王崇古感情複雜的望著沈默,一直以來,他都難以擺正與這位昔曰‘老弟’的關係,總覺著對方不過是運氣好,才會成為自己的上司。但最近一段時間的接觸,讓他終於明白,無論是眼光還是心胸,對方都遠勝於自己……就好比這次,自己還在為戰事的順利沾沾自喜時,他卻已經想到戰後怎麼辦,甚至大明軍隊的未來。看來自己和他還真的是‘謀一域’與‘謀全局’的差彆。在這種差距麵前,什麼年齡、資曆之類,真的是微不足道。”
直到此刻,王崇古才擺正了自己的位置,不再以老資格自居,而是兢兢業業的履行其下屬的職責。
“一個大國必須好戰,必須有‘犯我強漢者雖遠必誅’的氣魄,對於任何挑釁,必須堅決予以回擊!否則隻能蓄養狼子野心,給國家招致更大的戰爭。”沈默目光冷冽,言語間霸氣四溢道:“甚至就算鄰國都不敢生事,也要定期發動可控的戰爭,以磨練自己的軍隊,使他們不要忘戰。也讓鄰國時刻保持敬畏。”
這番話,大對王崇古的胃口,他哈哈大笑道:“做此鐵血之談,喝茶太淡了,必須上酒!”於是把茶杯一撤,打開一壇‘黃桂’,給沈默斟上道:“不過好戰亡國的例子可不少啊。”
“好戰不是罪,關鍵是要量力而行。”沈默端起酒盞,呷一口道:“不能打必輸的仗,也不能打賠本的仗。前者會損害朝廷的威信,後者則會導致財政危機,繼而轉嫁到百姓頭上,都是禍國之源。在打這一仗前,內閣先分析了敵我態勢,俺答漸老,各部多生異心,草原上又連續五年天災,正是困窘乏力之際,完全沒了往年的囂張氣勢。而我們眾誌成城,精心準備數載,名將勁旅雲集,又有新式火器之長,使我們有了戰勝草原騎兵的能力。這時候要是不主動打這一仗,太祖皇燕京會氣得從皇陵中蹦出來。”
“除了不會輸之外,這一仗還不會賠本。”沈默笑道:“有山西商人和東南商人願意買單,傻子才不可勁兒造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