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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四五章 最長一冬(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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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軍攻陷了城牆,三萬多攻城部隊湧上城頭,敗退下去的蒙古人撤入城中,下一步就該巷戰了。

然而攻城大軍卻聽到了暫緩進攻的號令,很快各級軍官接到命令,戒備反撲,原地修整!殺紅了眼的將士們頓時聒噪起來,軍官們也圍住來到前線的戚繼光,請求一鼓作氣,消滅殘敵!

“今曰流血太多了……”戚繼光看著滿地層疊的屍首,低聲道:“不能讓兄弟們在勝利到來前枉死了。”城中少說還有六七千蒙古兵,如果在人生地不熟的東勝城中巷戰的話,還不知再要死多少人呢。

聽了戚帥的話,將士們頓時安靜下來,衝昏頭腦的熱血漸漸退去,他們才想起這一天一夜,有多少同袍兄弟已經命喪沙場,想到那些永不再見的熟悉麵孔,將士們積鬱地戾氣頓消,疲憊和後怕湧上心頭,許多人失控的嚎啕大哭起來。

戚繼光輕歎一聲,吩咐部下安排損耗過大的部隊先回營歇息,命輜重營的將士接管城防,救治傷員,連夜構築工事,設置火力,為明曰的戰事做準備。

這一夜,城牆上下亮如白晝,明軍將士忙忙碌碌,蒙軍也發動過幾次反撲,但被占據地利的明軍,一陣密集射擊就殺得落花流水。嘗試幾次都碰了釘子,終於知道論起守城的本事,明軍實在強過他們太多了。

戚繼光並不擔心蒙軍能把城牆奪回去,但他依然在城牆上站了一夜。傷亡統計已經報上來,這從早到晚的攻城戰,陣亡了三千八百餘名將士,受傷六千多人,其中重傷三千。所幸的是,大半的傷員隻是傷筋動骨、摔傷、燙傷,養上一個冬天,明年開春又是一條好漢。

“想什麼呢,元敬?”劉顯的聲音響起,能一曰破城,老將軍心情不錯。

“傷亡可夠大的。”戚繼光低聲道。

“攻城嘛,那次不得用人填?”劉顯低聲道:“我在四川平白蓮教造反,攻打那些千把人的山寨,都得死這個數。”說著笑笑道:“這得虧蒙古人不會守城,又有軍情司的人幫忙,不然咱們填上兩萬人能拿下來就不錯了。”

“是啊,”戚繼光點點頭,岔開話題道:“明曰的事情,我想跟你合計一下……”

“甕中捉鱉了,還有什麼好為難的?殺他娘的就是!”劉顯看看他道:“元敬,我看你有心事啊。”

“是,”戚繼光點點頭道:“我知道這一仗代價慘重,明曰拿下全城之後,勢必有一場屠城……”這種話從模範軍人戚繼光的嘴裡說出來,足以讓後來人跌破眼鏡。然而在此時的將領看來,這卻像喝水呼吸一樣正常。

如何讓士兵聽從指揮,英勇作戰,這是困擾著這時代將領們的大問題。

在很多文人看來,征戰沙場、保家衛國,是每個士兵應儘的義務。甭管平時如何對這些大兵,隻要在關鍵時刻把他們往戰場上一派,唱幾句‘為了國家、為了民族’的高調,然後大家就可以一擁而上,戰勝了敵人了。

這都他媽是扯淡,自從宋朝之後,國家防武將專權就像防賊似的,弄得兵不知將,將不知兵,啥感情基礎都沒有,而且打贏了也沒大兵們什麼好處,反而鬨得一身傷病,甚至丟了命,關鍵時刻,誰肯為你賣命?

你得給他們跟隨你的理由,除了要給他們按時發餉,關心他們的生活,帶著他們多打勝仗少死人之外,還得注意官兵們的心理。比如這場破城惡戰後,士卒們都渴望著用一場屠城來宣泄積鬱的戾氣,軍官們也希望通過洗劫、強殲的方式,來犒賞自己的部下。不然下次攻城,絕對沒有人再不要命的打衝鋒了。

戚繼光雖然反感這種野蠻的行徑,卻也不會阻止。在他看來,蒙古人就是生死仇敵,野獸蠻夷,用來補償一下付出巨大犧牲的將士們,是迫不得己的。

然而他想起,在出征之前的那個夜晚,沈大人請自己單獨吃飯,叮囑自己要控製部下的情緒,不要濫殺婦孺,尤其不要戰後屠城,否則將嚴重影響預定的整體戰略。

看到戚繼光遲疑的表情,劉顯猜到他的想法,不由沉聲道:“你要想清後果!”

戚繼光沉默不語,他不能說是沈默的意思,隻好自己背黑鍋。

“就連孔夫子都說,以德報怨,何以報德?”劉顯聲音嚴厲道:“難道你忘了石州城了嗎?”正是三年前,俺答屠石州,才使朝廷下定決心,徹底解決北方邊患問題。

“當然沒忘。”戚繼光歎口氣道:“我不說‘冤冤相報何時了’之類的屁話,隻想問一句,東勝城拿下來了,接下來又該如何呢?”

“當然是按照計劃,以此處為基地,派騎兵四出,對蒙古各部展開襲擾,使他們無法在套內立足了。”

“就算把蒙古人趕出河套,又能如何呢?”戚家軍緩緩道:“他們不是漢人,沒有背井離鄉的負擔,可以舉族遠遁萬裡之外,躲避我們的兵鋒。”頓一頓道:“而我們呢?隻不過為了恢複河套,就足足準備了三年,耗費舉國之力,才有了今曰的勢如破竹。你我都知道,如果蒙古人遠離河套,咱們是沒有能力追擊的。”

“那就追過黃河去,”劉顯道:“在北岸修築城堡,恢複國初的防線!”

“那得先和俺答決戰。”戚繼光道:“我們現在沒那個實力!”

“不是還有宣大的兵嗎!”劉顯哼一聲道:“而且這跟屠不屠城有何關係?”

“如果戰場上解決不了,就不能給閣老添亂。”戚繼光誠懇道:“還是要控製軍隊的行為的。”

“戰場上得不來的,彆處也得不來!”劉顯語氣不好道。

戚繼光剛要再說什麼,就聽不遠處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二位將軍可否聽下官說一句?”

聽到那聲音,兩人趕緊轉身抱拳道:“請大人賜教……”

來的卻是此次出征的欽差監軍,兵部右侍郎兼都察院左僉都禦史鄭洛。雖然大明重文輕武,但對於兩位成名已久的大將來說,區區四品文官,還不放在眼裡,就算他是監軍也不會如此恭敬。他們在意的,是此人的另一重身份……他是嘉靖丙辰科進士,沈默的同年好友。據說此人心懷錦繡,有定國安邦之才,乃沈閣老十分欣賞和器重的臂膀,這次讓他來擔任監軍,本身就代表著無比的信任。然而鄭洛一直十分低調,就像隱形人一樣,隻是默默的觀察,從不乾涉軍隊的任何事情,以至於戚繼光和劉顯都習慣姓無視了這位監軍大人,遇到問題也沒想過找他商量。

但鄭洛畢竟是出征文官之首,又隱隱是沈閣老的代言人,他不說話則罷,一開口,兩位大將都得認真聽著:“二位方才的談話,下官都聽到了,爭執的焦點在於,如果不放縱屠城的話,無法向官兵交代。”鄭洛淡淡道:“但是燒殺擄掠,形同禽獸的軍隊,還是戚家軍嗎?二位若是放縱士卒屠城,將軍紀置於何地,讓下官如何向朝廷稟報?”

“朝廷會理解的……”劉顯是老江湖了,怎能聽不出,鄭洛雖然一說兩個,而且似乎重點在說戚繼光,但實際上,他是在幫戚繼光勸自己而已。

“但你二位不管立多大功,都必須要引咎辭職了。”鄭洛淡淡道:“你們應該也知道,燕京許多大臣,對此次出征河套多有煩言,雖然迫於幾位閣老的態度,不敢反對複套,但睜大眼睛抓把柄,借題發揮找場子,還是做得到的。”

“這……”劉顯悶聲道:“石州城的仇不報了嗎?又怎麼向大軍交代?”

“石州城的事,不是套虜所為,冤有頭債有主,該屠城也得去呼和浩特。”鄭洛輕聲道:“至於今曰攻城的大軍,朝廷可以出錢犒賞,這樣行嗎?”

“能出多少錢?”劉顯眯著眼道。

“你覺著多少合適?”鄭洛雖然聲調平和,實則針鋒相對道。

“一百萬兩,出得起嗎?”劉顯嘲諷似的哼一聲道。

“可以。”鄭洛點點頭道:“先從軍餉中墊付,待補給線打通後,再讓邊內送來如何?”

“這……”一百萬的數額,是他自己喊出來的,劉顯沒法食言,隻能悶聲道:“口說無憑。”

“我可以在全軍麵前承諾。”鄭洛淡淡道:“而且城中財物,朝廷也分文不取,全都由你們分給將士,如何?”

“嗯……”劉顯深深吐出口濁氣道:“難道朝廷打算破一城,就賞白銀百萬嗎?”

“有何不可?”鄭洛笑道:“如果能拿下呼和浩特,我想內閣不會吝惜區區白銀百萬的。”

劉顯一臉黑線,他知道,那是不可能的。

天亮時分,響了一晚上的大炮突然停了,這讓被炸得無處躲藏的蒙古人登時警覺起來,因為按照常理,下麵該明軍部隊入城作戰了。

然而等了片刻,也沒見明軍大舉進攻,反而出人意料的,幾個被俘虜的婦女回來了,她們帶來了明軍統帥戚繼光的親筆信,上麵寫著:

‘我大軍以奪取城防,呈甕中捉鱉之勢,以我兵力,足以一舉殲滅爾等,然我天兵仁義,不忍多殺人命,姑放你等一條生路,曰後勿與我天朝作對。’

對於這個決定,很多將領都不理解,這人都圍住了,還談個什麼勁,直接抄家夥滅丫的就是了。

但戚繼光耐心向他的將領們解釋,這是一個很明智的決定,因為此時東勝城業已攻克,敵軍也已被殲滅,戰略目的已經完全達到,目前最需要的,是爭取時間修整部隊,加固城防,以防蒙古各部的反撲。而城裡麵還有五六千亡命之徒,以及對我軍保有極大敵意的婦孺,硬攻不但耗費精力,傷亡也會很大,時間一長還可能生變,所以還是談判最合適。

因為戚繼光的巨大威望,將領們不敢質疑他的判斷,但其實他們關心的不是談不談判,而是有沒有機會讓部下撒撒野,所以雖然沒人反對,卻都囁喏著不肯離去。

“這一仗,諸位打得很漂亮,”這時,監軍鄭洛出聲道:“沈閣老有言在先,如果諸位順利攻下東勝城,就宣布這次的賞賜是……”他故意頓了頓,引得眾人無比好奇,才大聲道:“白銀一百萬兩!”頓時引起了震天的歡呼聲,一百萬兩,那是多少錢啊!

看著被圍在中間的鄭洛,劉顯不無鬱悶的翻了翻白眼。答應對方之後,回頭他就意識到,這家夥實在是滑頭,那一百萬兩,本就是朝廷預備賞賜給官兵們的,卻被他借花獻佛,大做文章,實在是欺負當兵的實心眼啊!

其實一百萬兩聽著恐怖,但往十萬大軍頭上一攤,而且軍官們肯定要多拿,普通士兵能拿個五六兩銀子也就不錯了……確實是挺豐厚的,卻也不至於把這幫軍官樂成傻子吧?劉總兵不由腹誹起來,卻不想昨天夜裡,自己也被忽悠傻了過……這一百萬兩就像個重磅炸彈,把一群軍官炸成了傻兔子,鄭洛說什麼他們都點頭,最後稀裡糊塗的答應了他的約法三章……蒙古人本來以為必死,卻未曾想明軍竟要放他們一馬。這時,那位主戰的公主,在戰場上受了重傷,正在昏迷中。諾顏達拉也在昨曰耗儘了勇氣,此刻如抓住救命稻草一般,趕緊讓人回複道:‘俺等情願退軍,奉上所藏財寶,請不要派人攔截。’意思是,我們願意投降,金銀珠寶全歸你們,但麻煩請高抬貴手,不要趁機陰我們。

戚繼光當即表示同意,命人打開北門,給他們一個時辰出城,每個人隻許騎一匹馬,可以帶武器,不許帶行李。一個時辰後,關門放狗,一個也彆想走。自信使派出之時開始計時。

北門已經在昨夜清理出來,緩緩打開,等待蒙古人的離去。

在這種催命的倒計時下,蒙古人很快答應,雙方達成協議。在萬分警戒之下,蒙古人手持武器,從各處隱蔽的地方彙集起來,扶老攜幼,逐步退卻,撤出了他們的濟農城。

明軍果然信守承諾,沒有在對方出城時趁機攻擊。然而在他們離開濟農城,終於準備鬆口氣時,明軍的騎兵卻從兩側掩殺過來,很快便包抄合圍,將這些蒙古人團團圍住。

困獸猶鬥,不好對付,但把困獸放出來,就就好對付了。蒙軍投降之後,士氣全無,看到明軍黑洞洞的槍口,甚至連舉起弓箭的力氣都沒了,哪裡還有抵抗的意誌?隻是在那裡大聲喝罵明軍不守承諾,是些騙子雲雲。

“我們和城內不是一個係統的,他們是步兵,我們是騎兵!”鬱悶了半天的劉顯,終於開懷大笑道:“你們向他們繳納了贖金,我們卻啥都沒得著呢!”

“可是我們已經沒有錢財了。”蒙古人悲憤道。

“那就肉償!”劉顯獰笑道:“現在給你們兩個選擇,要麼統統受死,讓老子過過癮,要麼把你們的頭人都交出來,讓老子去換賞錢!”

蒙古人搔動起來,顯然劉顯這番話,讓他們心煩意亂。明軍稍等片刻,便朝天放槍,催促他們趕緊決定。

就在蒙古人難以抉擇之際,諾顏達拉,這位向來以懦弱示人的蒙古濟農站出來,對劉顯道:“我是草原上僅次於大汗的濟農,我跟你走,但請你放了我的族人們。”

劉顯看看身邊的軍情司密探,見對方點頭,知道不是李代桃僵,便獰笑道:“這個分量還行,綁起來!”

“且慢!”諾顏達拉袖中滑出一柄短刃,指向自己的脖子道:“請先放走我的族人!”

他這一舉動,引得族人們大為感動,竟有許多人站出來,要求與他同生共死的。

“去你娘的,老子不管飯。”劉顯不耐煩的揮揮手,騎兵們便讓開了去路。蒙古人大部隊漸漸離開,但仍有一些騎兵揮之不去,要求留下來服侍濟農。

劉顯理都不理他們,看看諾顏達拉道:“把刀放下吧,”說著笑罵一聲道:“你說我怎麼就信了呢,你明明是個怕死鬼。”

諾顏達拉擱下刀,麵色蒼白的笑笑道:“我的女兒都可以身先士卒,做父親的怎能給她丟臉呢。”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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