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議一直開到深夜,諾顏達拉才回到自己的宮室中,看到兒子哲赫,女兒鐘金和妻子阿柔哈屯……哈屯,是蒙語‘夫人’的意思,隻有汗王的妻子才會得到這個稱號……都等在那裡,這讓他糟糕的心情不由舒緩下來。
妻子阿柔幫他除下繁瑣的外衣,女兒鐘金提起桌上的銀壺,給他盛一碗新鮮的熱騰騰的奶茶,哲赫甕聲甕氣的問道:“阿爸,商討的如何?他們答應來濟農城了嗎?”
“沒有談妥,”諾顏達拉緩緩搖頭道:“他們都說,我們蒙古騎兵應該在草原上遊擊,入城困守的話,就像雄鷹折斷翅膀,變成待宰的母雞。”說著接過女兒遞上的奶茶,啜一口,輕歎道:“歸根結底,他們認為濟農城是我們的地盤,不願意替咱們流血。”
“怎麼能這麼說呢?這裡是鄂爾多斯部的汗庭啊!”哲赫氣得嚷嚷道:“我看他們就是貪生怕死!”
“阿哥,現在不是置氣的時候。”鐘金柔聲安慰他一句,又對父親道:“阿爸,女兒不是多事之人,但現在這關頭,卻也不能一味悶著了。”
“你隻管說。”回想起鐘金這一年來的提醒,諾顏達拉就覺著悔不當初,也意識到自己的寶貝女兒不僅靈秀美麗,還腹有經緯,所以也不再把她小女孩兒看了。
“叔叔們說,我們蒙古人的戰術是敵進我遁,敵疲我擾,利用自己的優勢去打擊敵人的劣勢不假。但凡事都有例外,這濟農城,我們是萬萬丟不得的!”鐘金輕輕籠著自己的小辮子,娓娓道:“漢人的兵書上說‘東勝雖在偏頭關之西,實當河套之東北,河套既有三麵黃河之阻,且有東勝為之重捍,故居然腹裡矣。’……他們的東勝,就是我們的濟農城,此處四野平衍,登望台隙望,則百裡之內,一人匹馬可見。如果被明軍占領的話,則方圓二百裡皆為其所控。到時候明軍隻需要派出小股騎兵輪番搔擾,我們就無法在套內駐牧,則不出一年,整個鄂爾多斯部,不僅會被趕出套內,而且再難南渡了!”
“而且不是還有四個叔叔的部落嗎?讓他們在外圍乾擾明軍,不讓他們全力攻城。”鐘金的大眼睛裡閃爍著智慧的光道:“隻要能堅持個把月,外公定會帶著幾個哥哥前來救援,到時候漢人若是撤得慢了,就得永遠留在草原上了。”這年代的蒙古人是不講究近親不能結婚的,除了親母子、親兄弟姐妹之間外,一切親屬皆可婚配,而且他們也願意用這種親上加親的方式,來維係部落間的關係。所以諾顏達拉成年之後,就娶了自己的堂妹,俺答的女兒阿柔,因此鐘金可以叫俺答叔爺,也可以叫外公,因為後一層的關係比較近些,所以叫外公。
鐘金一番話,說得一家人連連點頭,諾顏達拉望著夫人阿柔道:“可惜鐘金是個女兒,否則必會是我草原上的一代天驕。”
阿柔搖頭笑道:“我寧願她找個像你一樣的好男人,安安穩穩過一輩子。”
“我有那麼好麼,嗬嗬……”諾顏達拉笑起來道。
“阿爸阿媽,你們注意場合啊,”鐘金臊得玉臉通紅道:“說正事兒呢。”
哲赫雖然沒吭聲,但也是一臉‘真拿這對老不休沒辦法’的表情。
“哦,說正事兒。”諾顏達拉點點頭,站起身道:“鐘金說得不錯,濟農城不能丟,我這就單獨去找幾個弟弟,跟他們再把道理講清楚。”
“阿爸的態度不妨堅決一點,您是我們蒙古的濟農啊!”鐘金捏著粉拳,給父親打氣道。
“哈哈,好的……”諾顏達拉寵溺的朝女兒笑笑,便重新穿上大氅往外走去。
這天晚上,一家人也沒散,就在一起等著他回來,到了天快亮時,諾顏達拉才拖著疲憊的身軀掀開門簾進來。一家人都睡得很輕,聽到動靜,便揉著惺忪的睡眼,從毯子上、椅子上爬起來,卻見諾顏一臉的沮喪,心情不由都跌至穀底。
“他們都說我越活越回去了,竟然聽一個女娃兒胡說八道。”諾顏達拉把自己扔到軟踏上,疲倦的閉上眼道:“沒有談攏,天亮他們就都回去了,現在隻能指望二叔那邊了……”
諾顏達拉的二叔,自然就是俺答了。
濟農城和呼和浩特城隔河相望,直線相距四百裡,在得知明軍入侵的第一時間,諾顏達拉便派出自己的大兒子彆赫,曰夜兼程過了黃河,翌曰清晨來到了呼和浩特……雖然已經來過數次,但每次看到這裡繁密的人煙、縱橫的阡陌,以及那些碉堡、城牆,民居,還有‘八大樓閣’和華麗的宮殿時,彆赫都會一陣恍惚,總覺著自己誤入漢地了。
這當然不是漢地,這裡是俺答汗的王城‘大板升城’呼和浩特,一座新建數年的偉大城市……雖然和內地的縣城差不多,但考慮到草原上緊缺的物資,能出現這樣一座頗具規模的城市,已經是個奇跡了。
看著城頭上高懸的大旗上,用蒙漢兩種文字寫著個大大的‘金’字,彆赫的嘴角不禁掛起一絲哂笑……四年之前,在一乾板升漢人的慫恿下,俺答建立了自己的國家,國號為‘金’,因為擔心引來土蠻……也就是蒙古正統、北元汗廷,和明王朝的聯合絞殺,他暫時沒有稱帝,隻是自稱國主。
但在蒙古高原上,除了在遼東的北元汗廷外,又出現了一個金國,一個由俺答汗為最高統治者的政權,已是既成事實了。而且無論是東北方的北元汗廷還是南方的大明朝廷,都沒有對這個新興政權采取什麼激烈動作。這沒什麼好稀奇的,因為前者都被俺答攆到遼東去了,哪有實力反對,而在後者眼中,管你自稱什麼了,反正都是蠻夷,就算自稱太上老君,也不會引起大明任何反應的。
就這樣,這個金國政權便波瀾不驚的存在了四年,而且似乎隻要俺答不死,就將一直存在下去。不過這次彆赫入城,雖然行色匆匆,但還是感到了絲絲緊張的氣息……尤其是,在城裡他看到好幾個金國萬戶的親兵,這些人的出現,就代表著俺答的幾個兒子從各自部落彙集到王城中,現在又不是什麼重大節曰,就隻能是有什麼緊急狀況發生了。
在宮門外等待召見的時候,彆赫胡思亂想著。這時,一個有些瘦弱的青年迎出來,熱情的抱住他道:“大哥,你怎麼來了?”
彆赫親熱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把漢那吉,彆來無恙啊!我是來向汗王報告緊急軍情的。”
“哦,我爺爺和叔叔們在議事呢,不讓打攪。”這青年十分會說話,挽著他的胳膊就往裡走道:“不過既然是緊急軍情,咱們但進無妨。”他是俺答最喜愛的四兒子鐵背台吉的獨子,大成台吉把漢那吉,十幾年前,其父跟隨俺答西征時,死於一次戰鬥中,俺答和他老婆子,便將其養在自己身邊。他又生姓乖巧,最能討俺答夫婦的歡心,故而是俺答一大幫子孫中,最受寵的一個。所以直闖汗帳這種事兒,也隻有他敢乾出來。
當然他冒著挨訓的危險,也要做這個人情,其實也是有用意的。彆赫心裡清楚,對方一直很癡迷自己花一樣的妹妹,雖然去年被俺答安排了一樁政治聯姻,但其婚後仍對鐘金念念不忘,夫妻生活極不和諧,央求俺答做媒,再聘鐘金彆吉為妻。但是阿爸極為疼愛小妹,不願讓她做二房夫人。俺答也慮著對方畢竟是蒙古濟農,唯一的女兒嫁人為二娘子,實在說不過去,所以一直沒有答應把漢那吉的要求。
把漢那吉顯然沒死心,想討好自己這個未來大舅哥,好達到曲線救國的目的。
彆赫這時候也不能不識相,苦笑著被他拉進宮去,直到王帳門口才站住,等著把漢那吉進去通稟。
不一時,把漢那吉帶著一臉的吐沫星子出來了,道:“進去吧……”彆赫歉意的笑笑,跟著進了王帳。
進去金碧輝煌的汗帳,但見身穿一件金色袍子、頭上戴著一頂王冠的俺答汗,高踞在王座之上,他的幾個兒子分列左右,各個穿金戴銀,腰掛寶刀,顯得貴氣逼人,卻又不大像草原上的英雄了。
彆赫不敢多看,趕緊行大禮道:“鄂爾多斯部頭領諾顏達拉長子哲赫,拜見尊貴的土默特俺答汗、大金國主,全蒙古的索多汗!”
見他禮數周全,俺答汗笑笑道:“原來是諾顏家的小子,你所來為何呀?”
彆赫答道:“回俺答汗,哲赫奉我父汗之命,前來向您稟報緊急軍情。”
“起來說吧。”俺答讓人給他搬了胡床,彆赫站起身來,趕緊挨個朝俺答的兒子叫叔叔。幾個台吉心情顯然不好,對他愛搭不理。彆赫也不以為意,筆直坐在胡床上,等待俺答的問話。
便聽俺答笑問道:“彆小子竟然親自來了,莫非漢人越過邊牆,入侵草原了?”
“大汗英明,”彆赫小聲道:“正是如此。”
“呃……”俺答其實就是開個玩笑,意思是,難道有那麼危險?結果對方告訴他,就是那麼危險……笑容凝固在俺答臉上,幾個台吉也坐著身子,緊緊盯著彆赫道:“有多少兵馬?”
“不下十萬。”彆赫小聲道。
“瞎說八道!”俺答長子黃台吉發作道:“明軍瘋了嗎,竟然兩線都出動大軍,他們有這個實力嗎?”
“怎麼?”彆赫一愣道:“前套也遭到攻擊了?”(注一)“嗯。”丙兔台吉和彆赫的關係還算好,點點頭,陰著臉道:“從兩天前開始,那個奴才便帶著他的家兵殺入土默特川,已經連續襲擊了我們三個部落,燒了十幾個草場。”頓一下道:“而且宣府方向也開始調集大軍,有和他左右呼應,掃蕩草原的意圖。”其實他還有一條沒說,那就是原本攔在大同之前的兀慎部竟然大舉向西北搬遷,讓開了馬芳通往土默特川的通道,這個消息原本隻是讓俺答和他的兒子們憤怒無比,但現在,結合鄂爾多斯部的遭遇,憤怒就變成恐懼了……這次明朝是要動真格的啦!
“大汗明鑒,從出動規模來看,漢人的主攻方向,還是河套。”彆赫硬著頭皮道:“我父親說,我們鄂爾多斯部一盤散沙,就像九根筷子,會被他們一根根掰斷,隻有大汗親自去統領,才能把這九根筷子攏到一起,讓漢人無可奈何。”
俺答感到有些受用,剛要說話,卻被黃台吉搶先道:“你那無用的爹懂什麼,漢人最是狡詐,總是明裡一套、暗裡一套,要是我們真把大軍派過去增援,肯定要被那個奴才抄了老巢。”對馬芳這個逃奴的憤恨,已經讓幾個台吉口不擇言,一口一個‘奴才’的罵著。
聽了兒子的話,俺答默然不語。他這個一世梟雄,就像草原上的雄鷹一般,高天翱翔,從不受任何羈絆。然而這座寄托了他一生榮耀與夢想的呼和浩特城,卻是他無論如何也不能放棄的。他這才了解了漢人的痛苦……財富一旦凝固成華美的宮城,就必須要時刻守衛,不能再像從前那樣逐水草而居,想去哪裡就去哪裡了。
“大汗明鑒,”見俺答不說話,彆赫想起自己臨行前,妹妹偷偷授予的錦囊妙計,便咬牙道:“一旦被漢人拿下了濟農城,我們鄂爾多斯部在草原上就無法立足了,到時候再也不能為您固守後方,呼和浩特將麵臨東西兩個方向、幾十萬的明軍,您進攻宣大,則陝西明軍會渡河而擊,您收複河套,則宣大的明軍會趁機進攻呼和浩特。而我們這些您最忠誠的屬下,幾十萬人將會無處放牧,隻能冒險西進,去和額爾齊斯河上的瓦剌部爭奪生存空間了。”
彆赫的話一點沒有花巧,但勝在道理實在,壓得俺答和他的兒子喘不過氣來。布彥台吉怒道:“鄂爾多斯部有好幾十萬人,沒有支援就守不住自己的家園嗎?”
“小侄已經說了,鳥無頭不飛,馬無頭不行。”彆赫緩緩道:“而我們鄂爾多斯部現在四分五裂,我父親無力回天,隻能求助偉大的俺答汗了!”
“都彆說了!”幾個台吉還要反對,俺答終於表態道:“彆小子說的對,鄂爾多斯部是我兄長的部落,我的侄兒現在遇到危險,我這個當叔叔的,不能袖手旁觀!”
“大汗仁慈……”彆赫激動的道謝道。
“彆著急。”俺答擺擺手道:“既然請我指揮,現在就要聽我的。明軍大舉進攻河套是真的,但馬芳已經到了呼和浩特邊上,也不是假的。雖然他的人數沒有河套那邊的多,但一個馬芳就頂一萬騎兵,所以本王不能離開這裡,得留下來和他過招。”頓一頓,看著彆赫道:“至於河套,兵力是足夠的,隻是沒有個領導者而已。那麼,我讓我的兒子代表我去,他的決定就是我的意思,相信我那幫侄子們,不會有意見吧?”
彆赫默不作聲,他想想自己那幫叔叔,一個個囂張慣了,除了俺答誰能鎮得住?
“……”知道他不滿意,俺答又讓一步道:“我這邊儘快把馬芳收拾掉,就會火速親自去坐鎮,這樣可好?”說到最後,俺答的語氣已經不善了。
看到幾個台吉陰沉著臉的樣子,彆赫知道自己再多說一句,俺答就要翻臉了,隻好艱難的點點頭道:“全憑大汗做主。”
“嗯。”俺答臉色稍霽道:“你先下去吧,本汗還要和你幾位叔叔議事。”
“是……”彆赫起身告退,走到門口時,卻又被俺答叫住道:“對了,這次讓把漢那吉也去吧,希望他回來的時候,帶著我那外孫女一起。”
彆赫身子一顫,不禁暗暗大罵道:‘這個老狐狸,不趁人之危會死啊!’無奈形勢比人強,卻也隻能默默點頭道:“大成台吉能來,我父親肯定求之不得。”
“如此甚好,下去吧。”俺答這才一揮手,放了他。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