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礦石在任何一個國家,都是禁運品,尤其是高品質的鐵礦石,更是被各國視為禁臠。雖然這世上沒有用錢辦不到的事兒,但這成本也忒高了點。所以在材料問題解決之前,除非朝廷加大投入,否則都沒可能再擴產了。
回到實際,一萬支槍,能裝備多少軍隊?如果是平時,人手一槍自然沒問題。然而如果是戰時的話,哪怕頻度烈度都不高的戰爭中,就算後勤補給源源不斷,也最多隻能武裝五六千人,這相對於九邊目前幾十萬人馬來說,已經不能用狼多肉少來形容了……所以對這一萬條槍的歸屬,每個總兵都態度強硬,就算不能獨吞,也必要從中分一杯羹,就連一直自持身份,沒有說話的總督,都有些坐不住了。
沈默坐在大案後,看著爭得麵紅耳赤的一群將領,心中自然惱火……都是領著數萬人馬的大將,眼皮子還沒這麼淺。就算槍再好,也不至於爭成這個鳥樣!其實表象的背後,是深蘊在目前軍隊係統中的尖銳矛盾……原先,雖然各鎮武將早就各成體係、互不相容,但總算還是和睦相處,爭搶資源的事情,都是交給各自的總督。總督搶到了,然後各鎮之間再相互搶,好歹還算有個規矩。
但現在連規矩都沒有了,徹底亂成一鍋粥,究其原因,還是邊軍、京軍、和南軍之間的矛盾。大體說來,就是‘邊軍看京軍和南軍不順眼,因為他們的待遇和補給,都比自己好;南軍瞧不起邊軍和京軍,因為他們老打敗仗,還得靠自己背井離鄉來幫忙才能穩住局勢;京軍則對邊軍和南軍保持著一貫的優越感。三家都這樣想,自然都要事事占先,且都不肯吃虧了。
三個和尚沒水吃,真是至理名言啊!
沈默不太會解決矛盾,但他有一手擱置矛盾的絕活,於是把臉色沉下來。
雖然眾將在吵嚷,但其實都留了一分清明,見沈閣老麵有不快,朝中馬上就安靜下來。
“怎麼不吵了?”沈默似笑非笑道。
眾人愈發大氣不敢喘一下。
“都是總兵、都督了,為了幾杆破槍,就爭成這樣,”沈默的聲音轉冷道:“這裡到底是白虎節堂,還是你家菜市場?!”
“大夥兒也都是為了更好的打韃子……”馬芳壯著膽子小聲道。
“難道你馬王爺連勝俺答,是靠這隆慶式?”沈默瞪他一眼,再望向眾將道:“還是你們沒有隆慶式就守不住各自的防區了嗎?”
“當然不是……”眾人搖頭道。
“那都乖乖坐著吧,”沈默站起身道:“邊事如天,這次卻把諸位從防區統統叫回來,想必你們已經猜到,不可能單單為了一場軍演!”
“是!”眾將紛紛起身,跟在沈默身後,到了後進的會議室內。
會議室外有錦衣衛嚴密把守,各位總督、總兵隻能隻身進入,一個隨從衛士也不能帶。室內的窗戶,都用厚厚的綠色呢子窗簾遮住,一絲光線也透不進來。但幾十盞無煙琉璃燈,卻把室內照得一片通明,亮如白晝。
待眾將就坐後,沈默命人將北麵牆上的帷幕拉開,一副巨大的九邊邊防地圖便顯現出來。看到這幅地圖,所有人都知道,期待已久的時刻終於到了。
“諸位肯定對這幅地圖不陌生,對,這就是‘大明九邊邊防圖’。”沈默的聲音響起道:“國初,我太祖皇帝驅逐韃虜、光複中華,將殘元勢力逐往漠北,然而元順帝北出漁陽,旋輿大漠,仍有引弓之士,不下百萬眾。為了鞏固初建的政權,消除殘元勢力的威脅,太祖數次用兵大漠,但效果不佳。不得不改變策略,以防禦為主。在東起遼東鴨綠江,西至甘肅酒泉,綿亙數千裡的北部邊防線上列鎮屯兵,先後設遼東、宜府、大同、延綏、寧夏、甘肅、薊州、山西、固原九個重鎮,時稱‘九邊’。並在長城以北設立了大寧、開平、東勝衛,三個軍事前哨,以防蒙古南進,形成自遼以西數千裡,聲勢聯絡的軍事格局。”
“之後二祖依托九邊,數度北伐,使大明邊境得享幾十年安寧。然而土木堡一戰,我大明精英喪儘,皇帝北狩,從此與蒙古人的攻守易位,每年都要遭到蒙古各部的侵擾。且自天順以來愈演愈烈,九邊每年都要遭到上百次的入侵,韃虜頻頻深入內地,燒殺搶掠,甚至逼近京師,天顏震動!”沈默望著在座眾人道:“身為邊鎮將帥,諸位對此心知肚明,不知有何感想?”
眾將都低下頭,心說您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上任之後,請各邊撫按兵備,協助兵部對九邊現狀加以調查。”沈默冷冷望著眾將,不留情麵道:“調查結果令人難以接受啊!各鎮城艸、巡邊、備冬各枝人馬,原額數目雖多,卻脫逃甚眾,缺伍十之三四;其見存者身無完衣、軍器缺壞、馬匹瘦損,饑寒困苦之狀,見於顏麵!如此軍隊不嘩變就不錯了,又何談戍邊?”他的目光在眾人麵前巡梭道:”至於沿邊一帶城堡,糧、料、草束俱無蓄積,有亦不多。至於軍馬器械,更是大都老弱瘦損、朽鈍不堪之甚。甚至有的衛所士卒,手持自削木棒巡邏!我想問問在座諸位,這到底是誰之過?是朝廷少做了預算,兵部克扣了糧餉,還是被各鎮將領層層扒皮了呢?還有那些軍屯,土地是自己長腳跑掉的,為什麼就從各鎮的賬冊上消失了?到底流到哪裡去了呢?”
眾將被他說得冷汗直流,心說難道不是動員大會,而是要審判我等?這時候不能再沉默了,眾人互相望望,最後目光都落在了譚綸身上,央求這位兵部侍郎、宣大總督,能為他們說幾句公道話。
“中堂大人息怒……”譚綸隻好硬著頭皮道:“有些問題流弊百年,積習難改,我等雖然號稱總督、總兵,但在積習麵前,也是渺小。我們也不是不知道問題在哪裡,可要是真敢下手開刀的話,恐怕隔天夜裡就要暴死軍營了。”說著輕歎一聲道:“究其原因,朝廷會將中高級將領全國調任,但參將以下,往往一生不離故土,這些人世世代代在一地,通婚繁衍,子孫又接任其職,如此已經有將近十代,早就結成了鐵板一塊。”頓一頓道:“方才中堂大人說到屯田去了哪裡,就去了這些人家裡,不信您調查一下宣大、甘寧一帶的地主,大都是這些中下層軍官的家族。”
眾將連忙附和道:“是啊,中堂大人。我們反而和他們不是一夥的,原因很簡單,一旦邊防失守、京師震動,被殺頭治罪的是我們。不信您看看近幾十年來的督撫、總兵名單,有幾個是得以善終的?自打當上這個總兵官,我們朝夕憂懼,唯恐邊防差池,禍延子孫,哪個還有狗膽去克扣軍資,盤剝士卒?”
一時間,都成了代人受過的可憐人兒,哪還有方才的驕橫氣焰。
沈默不動聲色的任其大倒苦水,待他們都說得差不多了,才語調平淡道:“那我就看不懂了,既然諸位有這般苦楚,為何還對南軍北上如此抵觸呢?難道不知道,他們是來幫你們禦敵的嗎?”
眾將恍然,原來沈閣老繞這麼大圈子,是為了這事兒啊。但話已經說出去了,又豈能自打耳光?隻能以‘邊軍不喜歡客軍,客軍也瞧不起邊軍,雙方混在一起,難以管理,擔心時間長了,會出大問題的。’
“那就讓邊軍內守城市,客軍外據要塞,雙方不要相見嘛!”沈默當即拍板道:“兄弟之間合不來,還要分家呢,又何苦將他們強扭在一處呢?”
眾將臉色微變……其實南軍和邊軍的矛盾根源,就在於兩軍貧富太過懸殊。雖然在沈默的強力乾預下,邊軍現在改由巡撫衙門按月放支,基本上能保證每個月領到餉,但每石隻給銀三錢,依然還是不敷食用。更不要提裝備、軍械的供給了。
反觀南軍,因為按照沈默的要求,采用了‘本省供子弟’的政策,即是說,浙兵的糧餉兵器由浙江供給,閩兵的兵器糧餉由福建供給,而且由於都是募兵,所以餉銀數倍於邊軍,並從不拖欠。至於裝備更是夏有夏衣、冬有冬裝,一年四季衣甲整齊,就算有拖延,也很快就補上了。
國人有病,不患貧而患不均。兩軍如此巨大的反差,自然引得邊軍大為嫉妒,而武將們又借機禍水東引,把麾下將士吃不飽、穿不暖的原因,歸咎於這些可惡的‘南蠻’身上……說他們因為距離南方太遠,運費高昂,所以都不從本省調運物資,而是由官員攜款在北方大肆采購,就地補給。不僅導致物價飛漲,還把有限的物資都搶光了,所以他們邊軍才會愈加貧困雲雲。
在這種彆有用心的煽動下,邊軍和客軍的矛盾曰益尖銳,幾乎每天都有打架鬥毆的事件發生,甚至人命案子也屢見不鮮,在這種嚴重的對立氣氛下,就連諸位總兵都不知不覺陷了進去,這才有了起先爭槍的那一幕。
哪怕已經貴為次輔,沈默也無法解決這個問題,除非他能說服東南,連邊軍的軍費一起出了。但那是根本不可能的,就算他是東南王,也得先站在東南的立場上想問題,一旦做出這種被認為是嚴重背叛的決策,離著被東南的官紳大戶拋棄就不遠了。
他隻能先采取隔離的方法,將邊軍和南軍分開來,這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了。
眾將聞言也覺著這是目前最好的辦法,眼不見為淨嘛,看不見的話,就會少很多不平。於是紛紛答應,回去就這麼乾。
但也有讀力思想的,一直很沉默的薊遼總督曹邦輔出聲問道:“這樣平時還行,但要是一旦遭遇大戰,恐怕難以形成合力。”
“說的不錯。”沈默點點頭,望著他道:“但你有更好的辦法嗎?”
曹邦輔搖搖頭,從根本上,這是南北方財力差距的體現,根本無法靠人力彌補:“不用南兵,邊防不固,用了南兵,無力進取,大明的事情總是讓人無奈。”
“有多大肚子吃多少飯嘛。”沈默一揮手,堅決道:“所以我們接下來幾年的戰略,就注定了不能全線開花!隻能有攻有守!”
如果一開始就這樣說,眾將肯定是要炸鍋的,誰願意看著自己當背景,給彆人出風頭?但現在,讓他一番揉捏之下,眾將都覺著是這麼個事兒,竟沒有人表達意見。
見場麵被徹底控製住,沈默端起茶盞喝一口,感覺茶水微涼,不由眉頭輕皺道:“其實要是穩妥起見,現在應當養精蓄稅,等十年之後,再和韃虜決戰。”
眾將紛紛點頭,是啊,如果能有十年養聚,邊軍肯定不會像現在這樣半死不活、戰不能戰。到時候兵精糧足,還會嫉妒南軍作甚?而且十年後,俺答就七十歲了,黃土埋到脖頸,全埋也說不定,等一代天驕老朽之後,蒙古很難再出一個能凝聚各部的領袖,八成是要重新分裂的,到時候各個擊破,難度自然小很多。
‘說實在的,大明還沒有做好全麵開戰的準備。’這是眾人的心聲。
“我知道有人把希望寄托在俺答老死的身上,”沈默重重一拍桌子道:“把希望寄托在敵人被時間殺死,這是懦夫的舉動!萬一俺答要是長命百歲,難道我大明還要忍他蹂躪四十年?”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