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沈默的指使,戚繼光眯起一眼,用另一眼去瞧那第二支槍的槍膛,終於發現了端倪……隻見本該光滑的槍膛中,竟有一圈螺圈狀的線紋。不由抬頭問道:“難道是這些線在起作用?”
“是。”沈默頷首道:“這叫膛線,彆小瞧它不起眼,卻可以讓你的子彈打得更遠更準。”
接掌兵部後,沈默特意命人展開調查,以找出目前軍隊裝備所存在的缺陷。其中關於火槍,除了上麵所說的種種不足之外,最受官兵詬病的,還是其射程方麵的問題,因為是圓形子彈,且槍膛不標準,往往明明瞄準的是地下的鹿,開槍之後卻差點把天上的鳥打下來。
沈默把這個問題交給兵工總廠的工匠和泰西來的專家們,自己也在苦思解決的辦法……他雖然隻是個門外漢,但畢竟多了五百年的見識,總能從後世成功的經驗中,找到些許的靈感。
他想到了兩個方法,一個是給槍加膛線。因為從搜集的情報看,普魯士人在七十年前,就已經在槍膛內加刻膛線,不過從搞到手的槍支看,他們的膛線是幾條直線,應該是用來加快裝填速度,並不是為了提高準確度。真正的膛線火槍,應該是出現在三十到五十年前的普魯士地區。沈默得到了幾支製造時間為西元一五四四年的瑞士造,便刻有十分精美實用的螺旋狀膛線。,因為西文中,膛線的發音為‘來複’,所以這種槍又被稱為來複槍。
至於瞄準裝置,大約也是在七十年前發明的,沈默得到的幾支名為‘jaer’精美的貴族用槍中,就有最基本的準星、照門的配備。
有了膛線和瞄準裝置,射擊的準確度大大提高,可以達到二百公尺之外。據說在十六世紀初,也就是六七十年前,那位神奇的大畫家兼大發明家達芬奇,曾經帶著自製的來福槍來到佛羅倫薩的城牆上,瞄準圍城的敵軍開了一槍,打中三百公尺外的一名敵兵。也就是自那時起,前膛來複槍,在普魯士、奧地利地區開始大量的應用。
但因為這年代來複槍的膛線,是要靠手工刻上去的,成本不菲,造一支符合要求的來複槍,足以生產兩支不錯的滑膛槍。不過最主要的問題,還是在於使用來福槍的時候,彈頭與膛線必須緊密咬合,無法像滑膛槍一樣,使用直徑較槍管內徑還小的彈丸,因此前膛來複槍的裝彈十分困難而耗時,所以為了維持大量火力,各國的正規部隊仍然配置滑膛槍。
而且通過長時間的實戰射擊,人們摸索一套行之有效的增加方法,比如將彈頭用浸了油脂的布或者皮革,包上以利前膛裝彈,對於熟練的射手來說,裝填速度並不慢於滑膛槍多少,所以這種來複槍依然在歐洲被廣為追捧。
像沈默的‘jaer’獵槍,槍管很短,主要用途是在打獵和競賽上。據說最近幾年,這種來複槍已經風靡歐洲,貴族們時常舉辦使用來福槍的射擊競賽了。當然這種射程遠、威力大的武器,也不隻是貴族的玩物,當時德國各地諸侯的主要收入是出口傭兵,他們提供歐洲各[]事服務,所配備的也就是這種‘jaer’槍,因此這些德國傭兵也稱為‘jaer’。他們通常在戰爭中作為散兵出現,擁有隨意移動和自主射擊的權力,負責偵查和狙殺等任務,就像肉中刺一樣令敵方難受。
對於這種利器,沈默自然不能無動於衷,便讓兵工總廠也研發膛線技術。對於諳熟這個時代各種槍械製造的腓力總監來說,給槍管拉出膛線,並沒有什麼難度,僅僅幾天工夫,他便搗鼓出一台手工膛線機(注),並在隆慶式步槍上刻出了合格的膛線。
對於槍支射擊精度的改進,沈默還有一個建議,便是將球型的彈丸改成一頭尖的長形彈丸。這這沒有什麼技術上的難度,就是一層窗戶紙,可不捅開的話,不知何年何月才會有人靈光一閃想到這一點。
在兵工總廠的試驗中很快發現,長形彈丸確實較球形彈丸優越。第一,重量相同時,長形彈丸的直徑要比球形彈丸的小得多,而且它的頭部做成尖形,可減小飛行時的空氣阻力。可大大縮小槍的口徑,減輕槍的重量,提高槍的堅固姓。第二,長形彈丸同槍膛的接觸麵積要比球形彈丸大得多,能更好地嵌入膛線,因而可減小膛線的深度,這對於降低製造成本,無疑是一個福音。
而且在實驗彈頭材質的過程中,彈藥師們發現,錫質或者鉛質的彈頭,因為質地柔軟,在激發時,經常堵塞槍管。按說應該放棄這種材質,但有人想到,是不是可以把彈丸的直徑縮小一些呢,試驗之後效果竟然極佳。經過一番摸索之後,將彈頭定型為底部略凹的樣式,這樣彈頭能在火藥點燃後迅速膨脹,使彈頭緊貼槍管膛線,在膛線的壓迫下,彈頭又可以高速旋轉而出,命中精度大幅提高。並在擊中目標後會馬上變形,能造成更大的創傷,尤其是對大型動物,有很強的停止作用。
但是因為這種彈頭,隻能用質地柔軟的金屬製造,目前最合適的隻有鉛和錫。其中錫的熔點更低,質地更軟,效果也更好,但工匠們擔心,士兵會私吞這種昂貴的金屬,所以一直決定采用更廉價的鉛來製造這種彈頭……而且因為這種彈頭太容易變形,所以兵工廠中並不負責生產成品,隻是提供模具,由士兵在戰前自行鑄就。
而且為了使子彈在槍膛中迅速變形,工匠們還改善了火藥的配比,在硫不變的情況下,將木炭增加、將硝減少。並采用最優質的木炭,以此達到燃燒熱增加的目地……這也是幾百年煙花生產得出來的經驗。
在這個時代,玩火藥比大明好的,還沒有。
“方才你打得那一槍,就是改進後的長形彈丸。”沈默對戚繼光道:“否則這杆槍的有效射程,最多隻有八十步。”說著一指那支線膛型隆慶式道:“不過能發揮出長形彈丸威力的,是這種槍,不妨試一試。”
戚繼光便依言,先退到一百五十步外,瞄準,命中。再退到一百八十步,再命中……再就不能往後退了,因為院子就那麼大了。但吳兌很有信心的說,準確命中二百步內的目標,是沒有問題。
結束了槍械演示,回到議事廳內,眾位將領還無法從方才的震撼中走出來……這種前所未有的快、準、狠的隆慶式,足以讓步兵能夠打出足夠密集的彈雨,即使麵對騎兵的衝鋒也不再是軟弱無力的了。有些人不禁開始想入非非,幻想自己的部隊手持隆慶式,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的美夢了。
終於,有人忍不住問吳兌道:“吳大人,咱們什麼時候換裝這種隆慶式啊?”
吳兌搖頭道:“還沒有計劃。”
“大概給個時間也行啊,”眾人也七嘴八舌道:“總得給個盼頭吧。”
吳兌看看沈默,這個問題不是他能回答的。
沈默擱下手中的茶盞,微微笑道:“諸位,誰跟你們說,要換裝這種槍了?”
“在軍演上都展示出來了,不列裝乾啥?”馬芳仗著麵子大,嘿嘿笑道。
“那叫震懾,懂嗎?”沈默似笑非笑道:“那幾槍是打給看那些土司頭人們看的,你們隻是跟著沾光而已。”
“那末將就不懂了。”馬芳大睜著眼道:“這麼好的槍,乾嘛不給裝備?”說著嘿然笑道:“見了這‘隆慶式’後,誰還用那種破爛鳥銃。”
“對不起,”沈默輕輕搖頭道:“你們大多數人的部隊,還是得用鳥銃作戰。”
“為什麼?”馬芳急了。
“怎麼和閣老說話呢!”譚綸趕緊叱責道。
沈默擺手示意無法,對馬芳淡淡道:“你隻知道這種槍好,卻不知它要花多少錢……”
“是啊……”那邊吳兌趕緊接上介紹道:“彆看這條槍不起眼,可要想造出來,還真不是件容易事。彆不得不說,單說這槍管。”說著望向戚繼光道:“元敬兄對我大明的鳥銃最有發言權,你說我們原先的槍管,有什麼問題?”
“問題可不小。”戚繼光輕歎一聲道:“易生鏽不說,還容易炸膛,而且槍管也不直順,隻能打哪算哪。”
“是的,我們大明的鳥銃,之所以無法與西洋火繩槍相比,最大的問題就在於鐵材質量不行。”吳兌歎息一聲道。
“這個問題,在當年抗倭時,末將就察覺到了,”戚繼光點頭道:“我們的兵器總是能被倭刀砍斷,堂堂大明天朝的煉鐵技術,竟然比不過一區區倭國,真要羞煞國人。”
“不是技術不如人。”吳兌搖頭道:“這兩年,我們考察了泰西、大食的十幾個產鋼國家的冶鐵技術,發現他們的工藝,都落後於我大明上百年,”說著苦笑道:“包括佛朗機和西班牙,都是這樣子。”
“那為何我們的火槍會落後呢?”戚繼光不解問道。
“有兩個重要原因。”吳兌伸出兩根手指道:“第一,我國缺乏高品位的鐵礦石。兵部派員考察了全國十五個大的煉鐵工場,發現他們所用的鐵礦石,雜質的含量都比較高……”
“準確的說,是磷與硫含量都比較高。”沈默淡淡說道,在他後來那個時代,勘探技術那麼發達了,中國還是找不到高品位的鐵礦,依然要從國外大量進口鐵礦石。他估摸著那時候的科學力量都解決不了的事情,自己這個文科生,就連想都不要想咯。
“另一個原因,就是煉鐵的燃料問題。曰本也好,大食、泰西也罷,但凡能出產好鋼的地方,都是用木炭煉鐵。其實我們華夏,自古以來也是采用木炭煉鐵,雖然在宋明之後改采煤炭煉鐵。但其實本質原因,不是技術的進步,而是由於北方林地曰益枯竭,木炭的供應無法保證,隻能大量采用煤炭煉鐵。”吳兌輕歎一聲道。
“我們的煤,和鐵礦石一樣,也都是高磷高硫的。”沈默接著道:“在這種煤炭的影響下,就造成了鐵質的急劇惡化。在應用方麵,含硫太多的鐵管容易炸裂,含磷太高的鑄鐵姓脆,作為刀劍容易斷裂,用來造槍炮,容易炸膛。這個對造槍的影響最大,因為造槍不能像造炮那樣,用較厚的管壁厚度與較大的重量來彌補。”
“目前,這個問題解決辦法有三,”吳兌道:“一個是用銅代替,但那個成本就高了去了,而且大明同樣缺銅,根本沒有量產的可能;二是不惜成本的反複鍛造,要達到泰西槍管的標準,我大明產的生鐵,十斤才能鍛出一斤精鐵,五六斤精鐵才能做一支鳥銃。這個成本也不低,而且太費時。”
“還有第三個呢?”尹鳳追問道。
“就是從國外進口鐵礦石,在國內用木炭煉鐵。”吳兌道:“目前隆慶式所用的鐵材,都是通過這種方法,在蕪湖冶煉出來,然後運到京城來的,這樣的成本其實最高,但卻是目前唯一能量產的方式。”說著給出個數字道:“目前一支隆慶式的造價是五十四兩白銀,曰後最低可以降到五十兩,其中這鐵管子就占七成價。”
“那不成純銀打造的了?”眾將咋舌道。
“所以在沒有解決原料問題之前,”吳兌給出了最後的答案道:“隆慶式的產量,隻能在每年一萬支……不是兵部造不出更多,也不是沒有那麼多的鐵礦石,而是朝廷沒錢。”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