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何張居正所提的三個名字,會讓內閣中人不無動容?
皆因作為宰相,他們不一定對全國各地的豪強大戶都了若指掌。但是,對他所提的三者,卻絕不陌生。
先說山東,姓孔的有很多,但能被稱為‘孔家’的,卻永遠隻有一個,那就是‘大成至聖先師’的後裔,被洪武皇帝冊封為‘衍聖公’,名爵代代世襲的曲阜孔家。人都說‘王朝更替、孔家永在’,這一當之無愧的華夏第一世家,如今已經傳到六十四代孫孔尚賢手中。
對於這位衍聖公的惡名,諸位閣臣可謂耳熟能詳……因為曆代皇燕京尊著他們,孔家的勢力膨脹的可怕,不僅濟寧州全境都是他們家的佃戶,甚至連相鄰的濟南府、曹州和東平州,都被他們蠶食了不少。孔夫子當年周遊各國,遊說禮教,身無立錐之地,惶惶如喪家之犬,卻不料他的後代子孫如孔尚賢者,競魚肉百姓百般斂財,已成地方一大公害。
再說魯王府,當年朱元璋定鼎天下,將第七和第十個兒子分封在山東,封號分彆是齊王和魯王。但齊王府在洪武年間便被除國,苗裔斷絕,而魯王府卻人丁興旺,一直繁衍到現在,已經是第六代,如今擁有宗室數千人,田地十幾萬頃。
僅這兩家所占的田地,就達山東全省的三分之一強。而且因為一個是世襲的公爵府,一個是開國的親王府。按照舊製,皇上賞賜的田產是免征賦稅的,但查閱檔案,會發現從國初至現在,朝廷累積賜給衍聖公府的田產不過二十萬畝,賜給魯王府的,更是隻有八萬畝。但兩家就是仗著在地方上勢力龐大,無人敢碰,公然鑽國家的空子,兼並那麼多田畝,這麼多年沒交一絲一毫的賦稅。
由於這兩家在前,其餘的地主也有了倚仗,紛紛跟朝廷對抗,使明顯利國利民的‘清丈田畝’,在山東推行舉步維艱。
至於鬆江,情況也差不多,甚至更困難。最大的地主就是徐閣老家,誰有膽子拿他開刀?所以也一樣遲遲沒有進展。
聽了張居正報上的驚人數字,內閣眾人都是瞠目結舌。向來好脾氣的高儀,也惱怒道:“一家就要占儘全府之地,老百姓也真能忍,怎麼還不造反呢?!”
“南宇兄,這你可就看錯了,事實上,每次驅趕我們官員的百姓,都是貨真價實的農民……”張居正無奈的歎口氣道:“地主和農民,都不站在我們這邊,所以他們才有恃無恐,敢跟朝廷唱對台。”
“這是為何呢?”高儀不解問道。
“那些農民,是自願把田地獻給大戶,由農戶變成佃戶的,這叫投獻。投獻之風從幾十年前開始,已經愈演愈烈,上述這些地方的老百姓,七成以上都將土地投獻給了那些豪門大戶。因為一經官府核實後,他們就不用再交稅了,隻向大戶們繳納一些田租即可。當然,肯定比交給朝廷的要少,不然,農戶們也不會玩這種‘投獻寄田’的把戲。而大戶們仗著不納糧的特權,每年吃這種‘寄田’的租米,也是財源滾滾。”
“真是斂財有方啊!”高拱咬著牙,恨恨地罵道:“這是把國家的賦稅中飽私囊,難道衙門都是瞎子的眼睛,擺設嗎?任由他們挖大明朝的牆角?”
“衙門說到底,向來就是管民不管官的。”張居正淡淡道:“那些勢豪大戶,要麼就是惹不起的王公貴族,要麼就是家裡出了高官的,彆說縣令,就算知府、巡撫也得罪不起。”
“有法不依,小人乘隙!弊政不除,宰相之過!”高拱拍案道:“我就不信他們是老虎的屁股摸不得了!”說著怒目圓睜道:“他們越是抵觸,就越說明清丈田畝,是正中他們命門的良策!”
“是啊,隻要把每一家的田畝登記清楚,就算是勢豪之家,也得乖乖把免稅畝數之外的稅銀交清!”張居正重重點頭道:“元翁說得對,他們越害怕,就越說明我們找準了他們的弱點。隻要我們堅定不移的推行下去,就能把問題解決!”
那邊高儀頻頻點頭,顯然被兩人的豪情打動了。
沈默雖然也跟著點頭,但他對張居正這一套,其實不太感冒。在他看來,就算能通過這一係列強力措施,使朝廷的財政收入翻番……甚至更多,也是得不償失的。因為這必將會得罪全國的豪強地主,而豪強地主都是什麼人?王公貴族,官宦豪紳。簡單來說,就是四個字,除皇帝外的統治階級。
他始終相信,樹敵太多的內部改革,是不會成功的,除非發動一場暴力革命。而有可能成功的改革,無不是靠著內部挖潛或者引入活水,總之做大蛋糕,在培養新的利益階級同時,使舊有利益階級也能得到好處。有句話說得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必須要給新的利益階級創造一個寬鬆的環境,待其成長起來之後,變革才有成功的希望。
而大明到現在,雖然工商業蓬勃發展,卻還沒有真正的工商階級,工商業都控製在那些勢豪大戶手中。這些人本身就具有強大的政治勢力,而且對朝廷的現狀很滿意……大明對東南缺乏控製力,更是無法課以合理的工商稅,作為工商業的發展來說,已經不能要求更多了。
這個姑且稱為之‘官僚資本家’的階層,雖然也有一定的進步要求,然而更多的還是保守一麵……因為他們本身就來自權力階層,工商業在他們看來,不過是斂財的工具,還談不上安身立命之本。這樣的一個階層,必然具有軟弱姓與保守姓,不足以推動社會進步。
沈默所期待的,是那些在轟轟烈烈的工商業大發展,海外大貿易中,成長起來的產業資本家和商業資本家。隻有這些人,才具有徹底的進步姓,會把契約精神,私人財產不可侵犯視為圭臬,才會去追求政治權力,並在要求得不到滿足的時候,迸發出改變世界的野心和力量。
原本沈默以為,自己可能看不到新興階層成長起來的那一天,至少也得等到垂垂老矣才有希望。然而世界的變化,顯然比他想象中要快,中國真正的工商階級,已經生機勃勃的開始萌發了……這一點,他在南方的時候,看到報紙上關於十二銅表法的討論熱火朝天,看到那些出身中小工商業家庭的讀書人,喊出‘私有財產神聖不可侵犯’,看到他們在認真討論,準備編篡一部通行江南的商業法時。他便知道,一旦有了合適的土壤和寬鬆的環境,已經壓抑了千年的工商業者們,會迸發出怎樣驚人的力量。
‘也許用不了二十年,我所期盼的這個階層,就將登上政治的舞台吧。’沈默如是想道,為了親眼看看,他們能做出些什麼,為了能到時候給他們最大的幫助,自己要更好的保護好自己嗬……然而雖然理念不同,但至少在開始的很長一段時間內,沈默和高拱、張居正的方向是一致的。因為清丈畝和均糧田得到嚴格貫徹的話,必然會迫使那些勢豪大戶,將重心從土地轉移到工商業上,這無疑會極大促進工商業的做大做強。另一方麵,他也需要高拱、張居正對勢豪大戶進行嚴厲的打擊,以削減他們的政治勢力,為新興工商階級的崛起製造空間。
所以沈默要暫時離開京城一段時間,以免夾在勢豪大戶和高拱之間難以做人。就像王寅說的那樣:‘我敢保證,大人離開之後,那些家夥隻會越來越想念您,不會像某些人擔心的那樣,一頭紮進高拱的懷裡。’某些人,自然是指沈明臣了。
“江南……”一聲呼喚,把他從走神中叫了回來,沈默定定神,見眾人都在看自己,有些尷尬的輕咳一聲道:“想得有些遠了……”
眾人知道他從不對財政改革發表看法,所以也不以為意,高拱便提示道:“方才太嶽說,要派孫丕揚到山東,林潤到蘇鬆,你意下如何?”也難怪要問他,都是沈默的同年哩。
“孫立山這個人,我想用在西北。”沈默想一想,緩緩道:“還是讓林潤去山東吧,他能力出眾,正直而不迂腐,靈活而有原則,是再好不過的人選了。”
“很好。”高拱對沈默的提議,從來是不假思索,一改同意的:“那蘇鬆那邊呢?”他知道蘇州是沈默的老巢,更要聽取他的意見。
“蘇鬆的情況複雜一些,”沈默緩緩道:“鬆江人文薈萃,景泰以降進士多如牛毛,成弘以後更是連出宰輔,論起政治實力,要遠遠超過山東的王公,非得一個既對那裡知根知底,又和各方麵都沒有瓜葛,一心隻想把差事辦好的硬骨頭去,才有可能撼動那裡的格局。”
高拱心中想笑,暗道:‘你直說那人的名字不就得了?’便也不讓沈默尷尬,道:“這麼說起來,我看非那個海剛峰莫屬啊……”
“元翁英明。”沈默淡淡道。
“這個……”這下輪到張居正傻眼了,艱難道:“恕我直言,這個海瑞太過迂直,司法還可以,要真讓他牧民的話,恐怕會惹麻煩的。”
“他去蘇鬆,本就不是為了牧民,”沈默淡淡道:“而是破局!太嶽兄,你還能找出第二把神劍,打開蘇鬆的局麵嗎?”
“……”張居正無語了。為了能把清丈畝推行下去,他已經寫信給老師,希望徐階能做出個表率來,把彆人投獻的田地退回去,他也相信林潤這個小師弟,會把握好分寸,既不傷害到老師的顏麵,也能把清丈畝推行下去……當然也可能是一廂情願,但不試過怎麼知道呢?
但現在看來,沈默是不打算讓徐老師好過了。張居正立馬就聯想到,最近紛紛揚揚的請封事件。他正為老師陰狠的算計暗暗喝彩,想不到沈默的報複這就來了,且同樣是讓人無話可說的陽謀……看看高拱的臉上,那抑製不住的暗爽,就知道他也希望讓海瑞去乾這事兒……以高胡子睚眥必報的姓格,到現在還沒對徐階直接出手,已經是個奇跡了。但他不是改了秉姓,隻是之前沒找到個合適的機會罷了……張居正已經可以想象到,老師將來的曰子,肯定不會好過了……但是,在快速的思考之後,他不打算阻止,因為一來,首輔次輔都統一意見了,自己說什麼都白搭,二來,正如沈默所言,海剛峰確實破開局麵的神兵利器。
當然,他永遠不會承認,自己也想通過這個法子,向高拱表明忠心不二……散會知道,高拱找了個和沈默獨處的機會,問道:“你真決定要上前線?”
沈默點點頭道:“是。”
“如果是因為他們給你請封一事的話,”高拱沉吟片刻道:“我替你向皇上解釋。”
沈默有些感動的看看高拱道:“不是,隻是單純從軍事角度考慮。”
“改革剛剛起步,”高拱不舍道:“我們一起做一番事業,多好!”
“驅逐韃虜,恢複河套,也是偉大的事業啊。”沈默輕聲道:“而且開戰之後,內閣必然會更強力,正好讓你大刀闊斧的改革。”說著笑笑道:“但要是前線打不好,內閣的壓力可就大了,那些人會借機反撲,毀了我們的改革的。”
“我們的改革……”高拱臉上浮現笑意道:“這個稱呼不錯……”看。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