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二年九月三法司會審王金一案,本定由刑部尚書毛愷、大理寺卿孫丕揚,並右都禦史林潤領銜。然而趙貞吉認為,這三人都與沈默關係匪淺,很可能相互關聯,沆瀣一氣。
雖然幾位當事官員都表示憤怒,但趙貞吉確實說的是實話……這其實還真不是沈默故意造成的,隻能說他現在確實是兵強馬壯了。最後為了保證公正,趙貞吉不顧自己大學士的身份,替下林潤來,親自當這個主審官……果然讓沈默言中了。
然而沈默也不是神,他猜到了開頭,沒有猜到結尾……聞聽趙貞吉赤膊上陣,要親自審理王金案後,高拱說:“不要擔心,我來也!”便也主動請纓,參與審訊。
按慣例,吏部尚書也應該參與此機務,擔當執筆之責,也就是作為書記官存在,監督三法司的審理。隻是一般吏部尚書自持身份,都隻派一名郎中過來執筆,多少年了,還沒有吏部尚書親曆現場,更何況他還兼著閣臣呢!
趙貞吉對他的瞎摻合提出異議,說:“內閣公務繁忙,你我都參加此類瑣碎案件的複審,恐怕不妥吧。”
“你能來的,我又為何不能來?”高拱不屑道。
“我是左都禦史,我不來能叫三司會審嗎?”趙貞吉不屑道。
“我是吏部尚書,執筆記錄同樣是我分內之事,怎能推脫?”高拱說著冷笑一聲道:“況且既然要複審,就得詳審。若我不來,隻怕又將像往年一樣隻走個形式,白白浪費工夫!”
趙貞吉無言以對,隻能讓他死乞白賴的摻和進來。
但其實當時高拱已經和沈默,在推行那龐大的軍事改革了,每天的事務極為繁忙,除了一開始來紮了一頭,根本沒有時間來旁聽審判。
所有人都認為,他隻不過是為了給毛愷和孫丕揚壯聲色,並不會真的參與進審案中。就連趙貞吉也暗暗冷笑:‘莫非以為我是稻田裡的麻雀,看見稻草人就能驚飛?’
然而在之後連續的二十餘天內,眾人知道自己錯了。他們錯就錯在,把高拱看成一般人了……一般人確實是一忙起來就沒空了,但高拱可不是一般人,超高的工作效率,使其可以在下班前,將所有要辦的事務處理完。然後再利用下班休息時間,詳細閱讀各個案件的證詞,乃至於深夜秉燭,直至更深漏儘,才會眯上一兩個時辰,然後又振奮精神投入到第二天的工作中……搞得和他一屋的沈默,都覺著自己睡懶覺是罪惡了。天可憐見的,沈閣老每天最多才睡三個時辰,以前一直以為自己,就是勞模典範了。誰知跟高拱一屋後,竟開始覺著自個像豬一樣了。果然是要想進步,就得跟上進的人在一起啊。
見高拱不知疲倦的連軸運轉,沈默也未免有些擔心,勸說道:“還是要多休息啊,累垮了怎麼辦?”
“時不我待啊!”高拱總會很認真告訴道:“我這輩子已經歇夠了,將來也有的是休息時間,必須要珍惜現在的每一刻啊!”搞得沈默又是一陣臉紅。
高拱就這樣利用夜間休息時間,審閱三法司白天審訊的卷宗,但有疑惑,便在白天召集法司諸臣在朝房裡商議詢問……他的政務能力十分強大,雖然不在現場,但能從審訊記錄中,捕捉到任何需要的蛛絲馬跡,並給出不容置疑的判斷,讓趙貞吉十分不是滋味……他一直想抓住些把柄,狠狠羞辱高胡子一番,可高拱的判斷從不出錯,讓他有勁兒都沒地方使。
如此細致的審察之下,果然看出不少問題……為何世上事情隻怕認真二字?是因為有太多的揣著明白裝糊塗。其實此案本身,並非那種迷霧重重的疑案。因為當初政治需要,所以刑部快速強行結案了,這就導致供詞本身與審判結果兩相對照,已是錯漏百出,經由刑部尚書毛愷,與法司眾僚詳訊,很快便認定,王金等人雖然確實裝神弄鬼,迷惑皇帝,也為嘉靖煉製了傳說中的‘九轉金丹’,然而還沒等到金丹出爐,嘉靖就已經病情惡化,隨即龍馭賓天了。
在兩位大學士的密切關注下,複審很快有了結論——無論如何,先帝確實沒有吃過王金等人的丹藥,將這些人按毒死君父的罪行判決,實為冤獄;然而這些人妖言惑眾、蠱惑聖聽,勞民傷財、中飽私囊,狐假虎威,欺男霸女,其罪責深重,殺之何惜?……這是三法司最後的結論。
令人奇怪的是,在整個審訊過程中,趙貞吉一直保持沉默,讓人無法理解……既然如此,為何非得來浪費時間呢?
他們不會明白,對於一位信仰道義的老人來說,公平公正是高於一切的。他坐在這裡,隻是為了維護公平公正而已,既然預想的不公與不平沒有發生,老人自然不會多說什麼。
現在結果出來了,雖然毒死先帝的罪名不成立,但這幾個方士犯得罪,足以把他們碎屍萬段了。所以看起來,與起先也沒有什麼不同。然而在政治家眼裡,這就是大大的不同了,隻要占住‘皇帝不是被方士毒死的’這一理,就能做出一片大大的文章來。
高拱遂上疏隆慶道:‘曰前,微臣參與法司對重囚的會審,閱讀了王金等方士的獄詞,不禁為先帝受誣之甚而傷心流淚。自古死於非命的君王,無不在後世留下惡名。然而先帝在世時,對於保重龍體一向極為慎重,即使對於太醫院開出的方劑,都必然發下禦劄,與輔臣商量以後才服用,怎麼可能輕易服食方士之藥呢?又怎麼可能服食過後感覺不適卻不言明、而繼續服用呢?先帝禦宇四十五載,享年六十,雖然晚年多病,但屬於壽終正寢。而當朝議事者不知意欲何為,竟然誣稱先帝不得善終,聲稱先帝是被王金等方士所毒害,天下人遂信以為真,每每言及,都說先帝是被害而死的。如果不向世人辯誣,恐怕汙蔑之言將載於史冊,為後世人所當真,則先帝之冤將永無白曰。是故,微臣懇請陛下為先帝昭雪,製止毀謗先帝名聲的謬傳,以儘君臣父子之恩義。至於王金等人的罪惡自有公斷,當以其本罪治之,勿使攀誣先帝!”
高拱這道奏疏,可謂是處心積慮,他避開王金等人的實罪不談,而是抓住隆慶想要重塑孝子形象的心理,牢牢以為先帝身後之名考慮為由,希望皇帝不殺這幾個方士。如果誰還要再發異議,就會被扣上抹黑皇室尊嚴的大帽子,保準不死也得脫層皮。
疏入,隆慶果然震動,要求法司重新擬定判決結果。
這一次,高拱不再隱身幕後,而是放下手頭繁重的工作,來到朝房與毛愷、孫丕揚、趙貞吉三人,共同議定對王金等人的判決。
毛愷先對案情進行了簡單概括,然後才輕聲給出自己的建議道:“既然王金等六人並無‘妄進藥物’的事實,那就談不上弑君。而他們的所作所為,也都是效仿以前著名方士邵元節、陶仲文等人的把戲,應當視為從犯……”闡述完自己的態度後,又按危害程度對受審的六名方士分彆擬罪,輕者貶黜為民發回原籍,重者本人編戍,而其先前遭流放的家屬亦應免放歸。
說完之後,毛愷便靜靜望向高拱和趙貞吉,他知道,自己什麼意見無關緊要,關鍵是這二位到底什麼意見。
“毛部堂是很有水平的,”高拱總是當仁不讓,先聲奪人道:“他的意見很完美,我認為可以照此判定。”
“我不同意!”這幾曰一直沉默的趙貞吉,此刻終於出聲了:“請問按照《大明律》,蠱惑君上妄行者,該如何處置?”
“斬。”毛愷咽口吐沫道。
“強毀民居上百處,浪費國帑百萬兩,該如何處置?”趙貞吉淡淡道。
“斬。”毛愷艱難道。
“那私藏宮中珍寶,貪汙公款二十萬兩者,又該如何處置?”趙貞吉追問道。
“斬……”毛愷隻能第三次回答道。
“那我就不明白了……”趙貞吉兩手一攤道:“為何你建議,這幾個方士為何一個都不死?莫非這些人是你親戚?”
“閣老開玩笑了,”毛愷苦笑道:“我哪有這樣的倒黴親戚?”
“哦,我明白了?”趙貞吉冷笑道:“原來是他們沒有煉成丹藥,沒來得及把先帝毒死,所以立功了,對不對?”
“這太荒唐了……”毛愷臉上的苦笑更重道。
“比你的判決還荒唐嗎?!”趙貞吉重重一拍桌麵道:“姓毛的,你眼裡還有沒有國法!”
毛愷也是老臣了,隻不過當年曾依附過嚴嵩,所以素來不被趙貞吉放在眼裡,此刻被罵得狗血噴頭,卻不敢罵回來,隻能一個勁兒的看向高拱……意思是,那位讓我們聽你的,你現在可得給我們做主啊。
高拱淡淡看他一眼,才對趙貞吉微笑道:“肝火太旺可不好啊,我就覺著毛部堂的判決挺好的。”這就是高拱與趙貞吉的最大不同,對於高拱來說,怎麼對改革有利,他就會怎麼做。而趙貞吉要先問一問自己的良心,違背良心的事情,他是不會乾的,所以他永遠成不了優秀的政治家。
儒法不同路,儒法不同爐,永遠說不出誰對誰錯。
但至少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對的,趙貞吉瞪著高拱,多曰來鬱積的憤怒,終於傾瀉而出道:“還有沒有王法?!”
高拱嗬嗬一笑,說了句自己都不信的鬼話道:“王法王法,先有王,後才能有法。要是連王的尊嚴都丟了,那還有誰會對法保持敬畏呢?”
不得不承認,至少在趙貞吉麵前,高拱的詭辯是足夠用了,把個趙老父子氣得七竅生煙,指著他的鼻子道:“虧你也是讀書人,還知道‘道義’二字怎麼寫嗎?!”
“我學的是聖人之言,”高拱依然不鹹不淡道:“學的首先是忠孝,難道你要為了你的道義,去抹黑先帝,讓皇上蒙受恥辱嗎?”
“什麼叫我的道義?”趙貞吉氣極了,老臉漲得通紅道:“難道不是你的道義,不是這個大明朝的道義?還是你們都不要道義了?那這國家還不如亡了算了。”
“誰說我沒有道義?”高拱冷冷道:“我的道義是你這種死腦瓜永遠無法理解的。”
“道不同,不相與謀!”趙貞吉拂袖而去,道:“就算你能偷天換曰,我也會把真相公布出去的。”
“悉聽尊便……”高拱看都不看他一眼。
自始至終,孫丕揚不發一言……這就是沈默找他的目的所在,不是想拜托這個正義感過剩的同年什麼,隻是求他不要節外生枝。
於是按照毛愷的意見,定下奏本呈交上去,很快得到了隆慶的同意,於是王金等人就這樣撿回了一條命……然而,這種給妖道開脫減罪的判決,並不能得到朝野公認。畢竟大家還是認個‘理’字的——連燕京城的老百姓都知道,就算那些妖道沒有向先帝進獻藥物,但他們以邪術熒惑主上、在燕京城欺男霸女、強拆民宅的罪行也不容輕判。
科道終於按捺不住,紛紛上疏彈劾道:‘現在刑部把王金等人都判作‘從犯’,那麼主犯在哪裡?難道不應當與從犯一同治罪嗎?假如以邵元節、陶仲文為主犯,現在其人已死,不能再伏誅了。既然連主犯都沒有,還談什麼從犯?法司這樣判案明顯是在為這些方士脫罪!’要求更換審判官,重判此案,將這些方士問斬以告慰先帝在天之靈!
看到這些雪片般飛來的奏章,高拱笑了……終於忍不住了嗎?且看我將你們一網打儘!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