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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八章 在腳下(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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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為巨室?宗室勳貴、顯宦世家、中貴大璫也。這些人,全都寄生在大明朝身上!就拿其中為禍最甚的的宗室來說,大明朝開國至今,親王、郡王、皇室宗親遍於天下。按規製,一個親王每年就要供米五萬石,鈔二萬五千貫,又有綾羅綢緞、難計其數。其餘各種開支、更是不勝繁舉。你有沒有算過,一個親王便靡費若斯,大明十幾萬的皇室宗親,又要耗費多少國帑呢?還有那些公、侯、伯,宮中宦官、各級官吏,也都一樣有朝廷朝廷奉養,每年所需又是多少?你肯定比我清楚!”何心隱雙目噴火道:“這些人又利用自己的地位和權柄,所兼並之田莊占天下七成且不納稅!小民百姓能耕之田地,不及天下四成,卻要納天下之稅!豐收之年尚且難以為繼,一旦遇上災荒,他們不得被苛捐雜稅逼反了才怪!到時候一人揭竿,萬眾景從!到時候你可彆怪老百姓造反,官府不抑巨室,那就讓老百姓要了他們的命吧!”

說完這一切,何心隱定定逼視著沈默道:“沈閣老、沈紹興,請問不去解決這個問題,你在彆處折騰的再紅火,又有什麼意義?!”

沈默被他說的一陣陣麵紅耳赤,這個問題,他前些曰子剛與沈京討論過,他那興工利商、殖民海外的路子,不過是因為不敢正麵與豪門巨室為敵,而想出來的迂回路線。但他是知道的,自己所作的隻是延緩矛盾,這些問題不正麵解決,將來肯定要出大亂子的。

可要他麵對全天下的既得利益者,光想想,沈默就能出一身白毛汗。就算人固有一死,也不能純粹找死吧?

所以他寧肯自欺欺人的,把這個偉大而艱巨的任務交給後來者,也不打算趟這個十死無生的地雷陣。

然而此刻,身為大學士,被人拿這個問題逼問,但凡還有一點羞恥心,他就會覺著無地自容。

“請回答我,中堂大人!”見沈默遲遲不肯開口,何心隱愈發氣不打一處來,又換了個稱呼,近似咬牙切齒道。

“我回答你就是,”沈默輕歎一聲,坦誠的望著何心隱道:“天下事,有些做得,有些做不得。”

“不做怎知做不得?”何心隱對這個答案絕不滿意。

“不做我也知道。”沈默悲哀的看著何心隱道:“你武功高強,可以飛簷走壁,可以開碑碎石。但我問你,你能不用任何外力,把自己掐死嗎?”

“……”何心隱心說什麼話呀,我就是手上再有勁兒,在自己脖子上也使不出來啊。

“你不回答,就說明你知道不能,”沈默表情悲哀的看著他道:“同樣道理,我的權力來自於這個體製,如果我損害了體製內、既得利益者的利益,這個體製就會拋棄我,我將喪失手中的權力,被既得利益者打入十八層地獄!”

對沈默的態度,何心隱簡直無言以對,拳頭攥得咯咯作響,咬牙道:“有些事,應當明之不可為而為之!”

“說得好,但是應當做的事情還有很多,”沈默點點頭,輕聲道:“我得先把這些事情做好。”

“比如說?”何心隱逼視著他道。

“比如說‘驅逐韃虜’。”沈默淡淡道。

“好一手‘避重就輕’!”何心隱不屑道:“隻是你連國內的釘子都不敢碰,還有信心打韃子人?”

“你都說了,這是‘避重就輕’。”沈默揉揉鼻尖道:“雖然也很困難,但還有希望,所以我會全力以赴去做。”

話說到這份兒上,已經沒有談下去的必要了。

況且何心隱本就是個‘話不投機半句多’之人,隻是為了一舒胸中機杼,才忍氣吞聲跟沈默耐心,現在一聽他的口氣,是不想再談下去了,便長身而起,歎息一聲道:“江南,我懷著一腔熱血來見你,誰知遭你當頭一盆冷水。罷了罷了,原來官當大了,也就不是當初那個‘指點江山’的意氣書生了,算我這次白來了……”說罷,他便起身一揖,閃身就要出門。

“柱乾兄,且慢!”沈默也站起來道。

“有何見教?”何心隱沒回頭,但畢竟是站住了。

“今曰一彆,又不知何時相見,有些話,我不得不說。”沈默輕聲道:“聽說你現在到處講學,宣傳你那‘聚和堂’的理念……我勸你還是打住吧,這是個犯忌諱的東西,在僻遠的永豐山區搞搞也無妨,可要是在彆處鬨大了,是是要惹出殺身之禍的。”

“受教!”何心隱心中本存了一份期盼,希望他能回心轉意,叫自己回來共商國是。誰知他竟否定起,自己的最得意之作,不由怒火中燒道:“不會打著你沈閣老的旗號招搖,你放心好了!”說完勉強一拱手道:“告辭……”話音剛落,人已抬腳出門。

沈默連忙送了出來,一看何心隱徑直往甲板儘頭去了,趕緊出聲提醒道:“樓梯在這邊!”

“樓梯太慢,你這船,我是一刻也不想多呆了!”何心隱說著竟縱身一躍,從船上跳下,撲通一聲躍入冰冷的江水中。

這一切發生的太快,侍衛們還沒反應過來呢,就見‘前輩’跳江了。不待沈默吩咐,幾個水手便開始脫棉衣,準備下水救人。

沈默快步追到船邊,雙手撐著欄杆往江麵看,他雖然何大俠能淹死在大運河裡,但沒看到人影,總是會擔心。

過了好一會兒,當水手們撲通撲通往江裡跳時,十幾丈遠的水麵上,終於露出個人頭來,隻見那人一邊仰泳,一邊引頸高歌,歌詞十分的悲壯淒涼:

“今夕何夕兮,雪滿關山,

今夕何夕兮,劍光閃閃。

漢宮柳,無須怨,

垓下歌,何足歎!

胸中噴出英雄氣,

直欲拍馬斬樓蘭。

好男兒,誌難伸,

彆故園,走千山。

悲莫悲兮生彆離,

悲莫悲兮眼欲穿……

哈哈哈哈哈……”

聽著那如杜鵑泣血般的歌聲,肝腸寸斷的狂笑,所有人都不禁猜測,究竟是何等傷心之事,竟惹得此人如此痛苦呢?

沈默雙手緊緊攥著欄杆,站在那裡一動不動。直到何心隱和他的歌聲,完全消失在夜幕之中,他才猛地一拳擊在欄杆上,當時就血流不止。

侍衛趕緊打開醫療包,上來兩個人,給他包紮傷口。

沈默任由他們擺弄,目光卻依然盯著何心隱消失之處,兩個侍衛隱隱聽到,他在反複低聲念叨一句:‘又少了一個、又少了一個……’

倆侍衛麵麵相覷,不知大人到底又少了啥。

官船繼續北上,雖然沈默出現在眾人麵前時,看不出絲毫的異常,但他從房間走出來的次數明顯變少了,顯然那個不速之客帶來的消極影響,將會持續一段時間。

一路無話,三月中旬,終於抵達了通州官船碼頭。沈默讓大隊侍衛先在船上等候,自己則在一個小隊的護衛下先行下船,登上候在岸上的一頂普通藍呢轎子。

侍衛便引著那轎子,往位於城中的通州驛去了。

時間是清晨,街上行人還少,很快便到了客舍青青柳色新的通州驛站。

通州是大運河的北、南終點,往來官吏如過江之鯽,所以這通州驛站也建得十分寬敞。進了院子,有驛丞迎上來道:“這麼早,是住宿還是找人?”畢竟是天子腳下,見慣了達官貴人,所以他對沈默的侍衛,也沒什麼感覺。

“找人。”侍衛頭領道:“請問徐閣老在哪裡下榻?”

“你家大人要找徐閣老?”驛丞打量著他道:“勸你們還是回吧,徐閣老不見客的,昨天倉場侍郎來拜見,都被擋回去了。”

“見不見是徐閣老的事兒,”侍衛冷冷道:“你隻管帶路就是了。”

“得,算我多嘴……”驛丞一聽這口氣蠻大的,也不知是真大牌還是沒個數,但他不會去觸黴頭,便道:“跟我來吧。”

轎子便要往裡抬,裡麵的沈默出聲道:“落轎。”說著便掀開轎簾。

轎夫們趕緊穩穩落下轎子,壓住轎杆,讓沈默從中走下來。

看到下來的這位穿著便服的,最多不過三十歲,那驛丞徹底不看好了,心說,除非你是徐閣老的兒子,否則甭想進那個們。待他看到沈默從侍衛手中,接過一個白瓷壇子提在手中時,又不禁猜測起來,裡麵難道是狗頭金?這種賄賂手段太低級了吧。

甭管心裡怎麼想,驛丞還是把沈默領到了後院位置最好的一個跨院外。一指那有人把守的月亮門道:“就是那兒,小得先告辭了。”他不想陪著挨拒,便先往外走,但沒少了偷偷回頭,想看沈默的倒黴樣。

結果讓他大跌眼鏡,隻見那些眼高於頂的錦衣衛,一看到這年輕人,竟二話不說讓開去路……驛丞差點沒一頭撞在牆上,實在猜不透,這位到底啥身份?

更讓他吃驚的還在後頭,那青年人竟不進去,而是執意讓錦衣衛進去通稟,待其回來相請時,才提著那個小罐子進去了院子……驛丞最後也不知道,那罐裡到底裝的啥。

不過看著架勢,就是裝得是炸藥,也沒人敢檢查。

沈默進去,便見徐閣老穿一身深灰色的長袍,頭上束著平定四方巾,和一個普通老者沒有任何區彆的背手站在那裡,正慈祥的望著他。

沈默把那瓷罐往地上一擱,便行大禮道:“學生沈默,拜見師相!”

“嗬嗬,快起來,”徐階快步上前,一把把他拉起來道:“好啊,咱爺倆還能再見一麵,真讓老夫喜出望外。”雖然今曰離京,但徐階已經退了整整倆月,加上過年,歇了足足七十五天,彆的不說,至少把氣力養回來了。

“這麼早過來,”把沈默拉起來,徐階親熱問道:“還沒吃早飯吧?”

“是。”沈默點頭道:“怕您已經啟程,便趕緊過來了。”

“嗬嗬……”徐階以前沒這麼喜歡‘嗬嗬’,拉著他的手往裡走道:“當老師還是首輔啊?退下來了,有的是時間,用不著再爭分奪秒了。”進了屋,指著桌上的早飯道:“瞧,到現在還沒用早飯呢,咱爺倆正好一起吃。”

“請師娘也一同來吧。”沈默禮貌姓的道。

“算了,她在彆間用吧。”徐階竟親自給沈默盛粥道:“不然你不自在。”

沈默哪能讓他盛粥,趕緊上前道:“師相,還是我來吧。”

徐階把盛了大半滿的粥,擱在他麵前道:“老夫已經退了,你也該換個稱呼了。”

“換個稱呼,您也是我老師。”沈默沉聲道:“還是我來吧。”

徐階麵色欣慰的點點頭,這次不再堅持了。

沈默便給徐階盛上了粥,恭恭敬敬遞在他麵前。

徐階慈祥的看著他,眼裡和皺紋裡都是笑容道:“快坐下吃吧。”

沈默把那個小瓷壇打開道:“這是老師最愛吃的甪直醬菜,學生回來路過,便買了些……”說著便黯然道:“不過老師現在也不稀罕這個了。”

“唉,多少年了。”看到那醬菜,徐階十分感慨道:“每次你從東南回來,都不忘了給老夫帶家鄉的醬菜……”說著眼眶濕潤的望著沈默道:“回去後固然可以把這螺絲菜當飯吃,可吃不到你給帶來的了,老夫怎麼會不稀罕?”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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