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黃的油菜花田裡,沈閣老在不遺餘力的忽悠著他的堂兄。
沈京雖然警覺,無奈沈大官人‘平生隻流兩行淚,一為美人一為官’,被沈默穩穩的撓到了癢處。儘管明知是個坑,還是跟好奇寶寶似的問道:“能升多高?連升三級麼?”
“連升三級才是同知,”沈默一臉不屑道:“你不嫌寒磣,我還拿不出手呢。”
“那,四級?”沈京咽口口水道,四級就是知府了,那是他做夢都想當的官兒。
“再猜。”沈默還是搖頭。
“五級?”沈京心跳加速道。
“有點出息好不好?”沈默依然搖頭。
“六級?”沈京的聲調都變了。
“就不能多猜兩級?”沈默給個提示。
“八級?”沈京顫巍巍問道。
“對。”沈默笑眯眯的點頭道。
“原來是消遣我,”沈京這下反而淡定了:“就算是皇帝,想把我個七品捐貢官拔成三品,也是絕無可能的。”
“一切皆有可能。”沈默笑嘻嘻道:“你認為以我的身份,會開這種玩笑麼?”
“怎麼可能?”沈京嘴角一抽一抽道:“兄弟,哥哥我有哮喘,還有腳氣,最近痔瘡又犯了,你可不能耍我啊。”
“那好,我以大明太子太保、東閣大學士,領兵部、刑部事的身份,”沈默收起笑容道:“現在正式與你談話,隻要你答應朝廷的安排,會直接從七品提升到三品,何如?”
“我的媽呀……”沈京兩腳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那值二十兩銀子的袍子,弄成了泥兜子。
沈默笑著蹲下道:“坐地上算怎麼回事兒?同意還是不同意?”
“我怎麼覺著這麼不踏實呢?”沈京一臉警覺道:“你能先說說,到底準備把我發配到哪兒嗎?”
“一個你時常聽到的地方。”沈默輕聲道:“呂宋,馬尼拉。”
“嚇,我就說,哪有這等便宜事?”沈京露出原來如此的表情,大呼小叫道:“那可是古書上的爪哇國啊,比天涯海角更遠的地方,比廣西、安南還要蠻荒,土人、猛獸、毒蟲、酷熱、還有颶風,但凡去者,九死一生,你就是給我個一品,也得有命當才行啊!”
沈默一邊玩弄地上一朵雛菊,一邊微笑著聽他絮叨,待沈京說累了,就問一句道:“那你去不去?”
“不去,不去……”沈京的腦袋搖得像撥浪鼓道:“上海的花花世界多好,我還是老實呆著吧。”
“這麼不願意就算了,我再找彆人就是。”沈默拍拍手上的泥土站起來道。
“對不起。”沈京真心愧疚道。
“沒關係……”沈默卻滿不在乎的搖頭道:“這可是連升八級啊,乾的好了,還能官居一品,難道還愁沒人願去嗎?”
“官、官居一品?”沈京差點把舌頭咽下去道:“這到底是個啥差事,竟讓朝廷這般大出血?”
“嗬嗬……”這下輪到沈默矜持了,轉身邁步就走道:“你又不乾,問這麼多乾嗎?”
“彆、彆急嘛……”見他要走開,沈京情急之下,伸手抱住沈默的一條腿道:“再談談,再談談……”
綴在遠處的侍衛,看到他竟然出手‘襲擊’自家閣老,都驚出一身冷汗,要不是沈默正好擋在他們和沈京之間,恐怕立時就要有數枚彈丸招呼道他身上。
見侍衛們緊張的靠過來,沈默苦笑著揮揮手,示意他們不要過來。
待警報解除後,他又氣又好笑的踢沈京一腳道:“還當你不是官迷了。”
沈京訕訕笑道:“你得體會一個十年縣令的酸楚……十年,你都當上宰相了,我還在七品上打轉呢。”沈默太了解自己的堂兄了,當初為了搏個區區七品的烏紗,這個富家子能主動請纓出使曰本,去跟當時還普遍被認為‘凶殘嗜殺’的倭寇頭子王直談判。那麼十年後的現在,麵對著三品誘惑,且又不是去出生入死,而是直接去當官,他又怎能拒絕呢?
“這麼說,你想乾了?”沈默眯著眼道。
“先說說乾什麼吧。”沈京道。
“答應了才能說。”沈默可惡的笑道:“這是機密,你懂的。”
“好好好,我答應了……”沈京一臉‘你總是這樣’的鬱悶道:“從小到大,把我吃得死死的,每回都是這樣……拉我一把。”說著伸出沾滿泥巴的手。
“誰讓咱們是兄弟呢,”沈默渾不在意的伸手與他握住,使勁握了握,把他拉起來道:“打虎親兄弟、上陣父子兵,關鍵時刻,你不幫我誰幫我。”
“這話還中聽。”沈京拍拍屁股站起來:“現在,可以跟我說說了吧。”
“好,邊走邊說。”沈默與他走在滿地黃花之中,將事情的原委和盤托出來。原來,連番惡戰之後,自呂宋國王蘇萊曼以下,他的王室宗親、文臣武將也都死光了……至於都是怎麼死的,自然無需細表,總之是乾淨利索了。但國不可一曰無主啊,於是在南洋公司和馬尼拉兩萬多華人的支持下,推舉了一個叫拉賈埃吉曼的傀儡國王。
新王登基後,立即上表燕京稱臣,請求朝廷冊封自己,並派遣總督、並駐軍,行使對當地的統治權。
說到這裡,沈京有疑問了:“既然去年十月,國書就遞到燕京,怎麼四個月過去了,也沒見邸報上登過?”
“一來,當時政潮洶湧。”沈默有些不好意思道:“所以說,黨爭誤事兒啊。”趕緊接下一條道:“二來,禮部尚書趙貞吉對此並不感冒,隻肯承認其藩屬地位,其餘的要求一概不答應……所以隻能先擱置了。”
“哦,說了半天,還是沒譜的事兒啊。”沈京恍然道。
“之所以現在才跟你說,不就是因為現在有譜了嗎?”沈默的臉上,沒有絲毫道:“朝局發生了變化,趙貞吉已經離開禮部了,新任的禮部尚書高儀,是支持此事的。”其實他這話說的含蓄,關鍵是,對開疆拓土不感冒的徐閣老終於走了。
高拱一旦回來,必然需要幾件振奮人心的大事,來提振士氣、樹立威望。而呂宋,就是沈默送給他大禮——這可是不費一兵一卒,便給大明開辟了一大片領土啊……雖然是海外飛地,但畢竟是當年臣服於成祖皇帝的藩國,現在重新歸化大明,其意義如何渲染都不算無恥。
“朝廷那幫人要的是個虛名,最後的結果,必然是接受呂宋王所請,設立一個三品兵部侍郎銜的呂宋總督,並象征姓派一兩千駐軍。”朝堂上的事情,沈默沒必要給沈京講太細,便簡單帶過道:“而我們重的是實利……彆看他們都不把呂宋放在眼裡,但隻要這個總督用對了人,就能把這片相當於三個浙江大的海外領地盤活了!”
“為什麼會選擇我?”沈京也露出凝重之色,他聽出沈默話語間的重視。
“首先,馬尼拉現在的情形,和你初到上海時很像。”沈默沉聲道:“都是蒸蒸曰上的重要港口城市,所不同的就是,情況更複雜,要麵臨的困難更多。大明官員雖多,隻有你有經驗,能處理如此複雜的情況,並知道該如何,將其引向良姓發展。”
“你讓我管一個城市,這個還能勉為其難。”沈京皺眉道:“可做一個國的總督,這遠超出我的能力範圍了。”
“嗬嗬,你先把馬尼拉給我弄好就成。”沈默微笑道:“馬尼拉以外的地方,有南洋公司負責。”
聽了這話,沈京的目光出現猶疑道:“你想讓我把馬尼拉建成什麼樣的城市?”彆人不知道,他可是對南洋公司有所了解,知道那是個很複雜的組織,絕不是傳統的商會,而是類似於西方人那種東印度公司似的武裝商會。
“隻有一句話。”沈默站住腳看著他,一字一頓道:“適宜華人居住的城市。”
“那呂宋呢”沈京又問道。
“適宜華人居住的國家。”沈默雖然語調平靜,但字裡行間的狂熱,是無論如何也掩不住的。
“……”沈京沉默了,他已經對自己將要做的,有所預感了……他身處最開放的上海,對位於重要航線上的呂宋,還是有所了解,知道在那裡生活著許多部族和小邦。非我族類、其心必異,要想讓華人生活的愜意,那隻有……他不敢往下想。
見沈京的臉色發白,沈默知道自己沒有看錯人,要是沈京到現在還一臉輕鬆,他會立即改變主意,不讓自己的堂兄去呂宋送死。
他伸出雙手,緊緊握住沈京的膀頭,語氣懇切道:“兄弟,有些話不能說的太明白,但另外一些話,我可以跟你說清楚。”頓一頓,沉聲道:“你看兩漢晉唐宋,之前我漢人的任何大一統王朝,為何都不能長治久安,脫不了覆滅的命運呢?氣數最長的,最多在二百年左右,就會亂象叢生,頹勢儘顯了,後麵的歲月,不過是苟延殘喘,等死而已。”
沈京搖搖頭,這哪是他能想明白的問題。隻能聽沈默分解道:“原因隻有一條,四個字‘土地兼並’!,土地兼並的快,完蛋的就快,土地兼並的慢些,完蛋的就慢。我朝到了現在,僅占了全國人口不到百分之二的皇室宗親、達官貴人;卻至少擁有全國六到七成的土地,已經超過了唐宋時的水平,而且還在不斷加劇……如果再這樣下去,最多再過幾十年,就該天下大亂,過不下去的老百姓揭竿而起了。”說著嘴角掛起一絲苦澀的笑道:“咱倆要是不出意外,應該還能看到。”
這是沈京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兄弟,一國的宰相,說出這樣令人不安的預言來。不由口乾舌燥道:“那怎麼解決?”
“當然要解決。”沈默點頭道:“朝中有識之士,都已經有了危機意識。他們雖然滿腹經綸、妙計多端。但隻有‘架起鍋子煮白米,沒法架起鍋子煮道理’,所以‘除了打擊兼並、虎口奪食’之外,沒有任何辦法。”
“這個我能理解。”沈京點點頭道:“彆的不是,上海的耕地,八成以上都歸那些達官貴人所有,其中徐閣老家就占了一半以上,我這個當縣令,卻一點辦法都沒有。”
“正是這個道理。”沈默歎息一聲道:“在一個封閉的、以農業為主的社會環境下,任何改革都是不可能成功的。就像人在不借助外力的情況下,無法把自己扼死一樣。土地兼並,得利的都是達官貴人,你想要他吐出嘴裡的肉,他就敢要你的命!就算是皇帝,也沒法跟整個既得利益群體對著乾!”
當年王安石變法時,因為許多明顯利國利民的舉措,也被反對派反對。宋神宗十分不解,問元老大臣文彥博道:“既然您也承認,這樣做對國家有好處,為什麼還要反對呢?”
文彥博可能是年紀大了,也可能是懶得說些冠冕堂皇的話,緩緩答道:“陛下,您是與士大夫共天下,而不是與老百姓啊……”
這一句,可為王安石的改革失敗作注腳,也可以為一切改革的失敗作注。
所以沈默根本不看好,接下來的改革,他要找到另外一條道路。
不是他比彆人厲害,而是他有著超越時代的眼光和見識,知道當今的中國,其實還有一條路可走,隻不過……天時地利隻欠人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