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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六章 會麵(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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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春來早,皖南春更早。

昨夜還是一陣涼風、一陣冷雨,給人以殘冬未儘、春意尚淺,乍暖還寒的感覺。但當今曰睜開眼睛,站起身來極目遠眺,沈默一下被天馬山下,穀間田野的美景震驚了。

仿佛有春風點染,隻是一夜之間,滿山滿穀的油菜田,就開得萬花攢動,那麼的奔放、那麼熱烈。此時站在高崗,俯瞰那山坡上、山穀裡、古宅旁、隨處可見的明黃色塊、線條,在眼前蜿蜒起伏、挾風持雲,卻並不讓人覺著霸道。

因為在昌源河的點綴下,這滿眼滿野的花田,便多了一份溫柔,多了一份靈氣。更妙的是,因為剛下過雨,龍川呈現出一幅霧沉山穀的景觀。遠眺山下花田中的村莊,便看到朦朧的粉牆黛瓦、縹緲的樹影花叢,濃濃淡淡,似有若無。眼前美景在這半遮半掩的含蓄中,更顯的意韻十足……

“好啊,春野無邊翻金浪,神州萬裡成錦繡!”經過三天的墓前靜思,沈默終於戰勝了負罪、愧疚、厭倦、無趣……這些自去冬以來,一直困擾著他的負麵情緒。

一度,沈默對自己產生了深重的懷疑。為了擺脫政治危機,他對胡宗憲非但見死不救,還落井下石,助其自殺,可謂對友不義!為了能搬走壓在頭上的大山,他向皇權求助,並最終利用皇權,終結了自己老師的政治生命!

這是多麼諷刺的事情啊!要知道,他一直自以為奮鬥終生的理想,就是將皇權裝進籠子裡!現在卻為了擊敗政敵,而去助漲皇權的氣焰。如此行徑,與那些被稱為殲佞的,又有什麼區彆?可謂對理想毫無忠誠。

所以自去冬以來,沈默便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中。他甚至認為,自己從前的種種堅持,都是虛假可笑的……未經考驗時,純潔的像白蓮聖女一樣;但一遇到難以克服的難關,就會露出貪生怕死、不擇手段的醜惡原形。

這樣的人真能背負起,那麼神聖的使命嗎?沈默深表懷疑,難以置信。

若不想讓胡宗憲的死毫無意義,若不想讓那些陰暗算計,隻陷入爭權奪利的窠臼,他就必須自己先從陰暗中走出來。於是在這皖南天馬山上,對著胡宗憲的墓碑,沈默陷入了夜以繼曰的自我拷問中……

他當然可以安慰自己,陰謀暗算、排除異己、攫取權力隻是手段,實現心中的抱負才是目地。然而又如何能夠保證,不會在不知不覺中,深陷於爭權奪利不可自拔,而距離當初的夢想越來越遠,最終南轅北轍、遙不可及?

這是十分現實且極有可能發生的,君不見那些初入仕途的年輕人,大都懷揣著崇高的信念,有著高潔的品德,言行都恪守聖人的教誨。然而‘一入江湖歲月催,二十年後再看他’,大都變成了滿口仁義道德、一肚子男盜女娼的蠹蟲、小人、國賊!嚴嵩不就是最好的例子?

這個疑問不解決,他就會始終缺乏信心,又如何去挑戰整個世界?

苦苦思索了兩天,沈默依然一無所獲。到了第三天,下起了雨來,雨水反複衝刷著胡宗憲那塊漢白玉的墓碑,無論雨量多大、雨勢多猛,都無法留在光滑的碑麵上,更無法掩蓋上麵的碑文。

呆呆的望著這實則尋常的一幕,沈默卻如老僧入定般,在那碑前一站就是一個晝夜。終於在天明時,他的嘴角綻出一絲微笑,刹那間,把一切負擔都放下了。

不是說他覺著自己無愧了,隻是他的心,不會再被愧意牽絆了。

在這天馬山上,在這二月的皖南,他竟然了悟了六祖慧能的禪機:

‘明鏡不是台、菩提亦非樹、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這確實是比‘心是明鏡台、身是菩提樹、閒來勤拂拭,不叫惹塵埃。’更高的境界。

隻是佛家講的是出世,若隻是置身事外,隻要懷一顆純真純善純美的赤子之心,自然不會有諸般煩惱。而他不能出世,他不僅要入世、更要救世,行的是大逆不道之舉,背的是千夫所指之名,又如何能夠純潔真誠美好的起來呢?

他要懷的,是大慈悲心。佛祖說,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隻有完全摒棄個人私心,以民族之心為心,以華夏尊嚴為身,才能不會被任何肮臟邪惡的手段汙染內心的高貴——惟天下至誠,能儘其姓;能儘其姓,則能儘人之姓;能儘人之姓,則能儘物之姓;能儘物之姓,則可讚天下之化育;可以讚天下之化育,則可以與天地參矣!

一通百通、一悟皆悟,轉眼間,他也明悟了儒家之道。

這種頓悟的感覺,美妙的難以言說,就好像有天神為你醍醐灌頂,賜予你無窮的智慧,賦予你洞悉一切的慧眼,從此這世界在你眼中沒有秘密,因為它全在你的心中。

當夜雨停歇、風吹雲散,光明重臨大地之時,沈默心中驀然浮現出,那早已耳熟能詳的心學四決:

‘無善無惡心之體,

有善有惡意之動。

知善知惡是良知,

為善去惡是格物。’

雖然早有心學大師的虛名,然而直到此時,沈默才終於體會到了此中真諦,這就是陽明先生悟出的道啊!

每個王門後學,一生孜孜以求的,就是通過對這心學四決的體悟,悟到那無影無形、卻又無處不在的道。然後便能像陽明公一樣,了解這個世界上的所有的奧秘,看透所有偽裝,通曉所有知識,天下萬物皆可歸於掌握!

這就是他們每個人心中的聖賢之夢!

然而此刻沈默卻能肯定的說,這條路走不通,因為道就是道,它是每個人走出來的路。這世上沒有任何兩個人,會走完全一樣的路,自然也不可能有一樣的頓悟。

對於如何悟道,如今沈默也有了他的九字真言,那就是:‘道是路,靠自己,去經曆!’

之前的困惑也變得不值一提,因為他已是‘此心光明,亦複何言?’

這正是他的師祖陽明先生,臨終前的遺訓。在這一刻,沈默真正懂了王陽明,也真正體悟到,什麼是聖賢——這就叫頓悟!

悟了就是悟了,無需多言。

於是從此以後知行合一,寵辱不驚,堅如磐石、雲淡風輕……

雖然還遠遠無法被稱為聖賢,但沈默已經找到了自己的聖賢之路,隻要一步步堅持走下去,無論最後結局是成是敗,隻要他沒有偏離自己的道,最後必然成聖為賢!

當他從天馬山上走下來,雖然已經三天三夜沒有合眼,渾身上下,卻洋溢著前所未有的輕鬆,那種超然脫俗之氣,讓在山下等了他三天的沈京,不由暗暗稱奇:‘怎麼看著他,就跟陽明祠裡那位似的……’

“怎麼,幾年不見,忘了我長什麼模樣?”沈默親切的笑道:“你可是一點沒變。”

“怎麼沒變……”沈京回過神來,嘿嘿笑道:“胡子一大把,一笑也是一臉褶了。”

“是啊,說起來你也是三十五的人了,”沈默聞言爽朗大笑道:“快抱孫子了吧?”

“哪有那麼快,才剛會調戲小丫鬟呢……”沈京無奈的笑著,不過幾年未見的生疏,和地位懸殊的距離感,也隨著沈默這句玩笑消失了。

“好家夥!”沈默親熱的打量著自己的堂兄,使勁拍拍他肉呼呼的肩膀,笑道:“這幾年養得夠排場啊!”

“大學士就是會說話,”沈京苦笑道:“虛胖不叫虛胖,叫排場。”

“當官嘛,有點肉好些。”沈默指指眼前的油菜花田,笑道:“豈能讓美景虛設?走走去。”

沈京一看地頭,剛下了雨,必然是鬆軟泥濘的。為了來見沈默,他可是上下一新,值上百兩銀子的行頭呢。

但還沒來得及說什麼,就見沈默已經背著手,悠閒的走進花田,渾不在意腳下如何。

無奈,沈大官人隻能舍命陪君子了。不舍得糟蹋了那雙粉麵雲輕靴,便脫下來,兩頭靴帶一係,掛在脖子上,然後把袍角綰在腰帶上,深一腳淺一腳的跟了上去。

呼吸著油菜花初綻的芬芳,沈默感到十分的愜意,一邊欣賞著醉人的美景,一邊問沈京的家長裡短。諸如:

“聽說去年一年,你又娶了兩房姨太太?”沈默看看這個重口味色鬼道:“又是哪國人?”

“一個暹羅的,一個大食的。”果然,沈京沒有讓他失望。

“你要建地球村啊?”這回輪到沈默苦笑道:“這都八個還是九個了?還儘是些如狼似虎的外國女人,吃得消嗎?小心哪天陣亡在國際友人的肚皮上。”

“嗯,我也覺著該節製了。”沈京道:“隻要能完成多年的心願,就刀槍入庫,倦鳥歸林,不再招賢納士了。”可見這些年,沈大官人也不是白混的,至少學問好了很多。

“什麼心願?”沈默奇道。

“原來跟你提過,真是貴人多忘事。”沈京恬不知恥的笑道:”湊個十全十美嘛。”

“嗬,十美好理解,怎麼個十全法?”

“這還有什麼不理解的。”沈京道:“沙神父當年對我說,這世上有幾十個種族,不同膚色、不同體征、不同文化、不同風味……”咽口吐沫道:“最後一句是我自己總結的。”

沈默笑道:“我覺著嘛,沙勿略啥時候變成花和尚了。”

“打那以後,我便立下誌向,今生要把各族美女都娶到家裡。”沈京道:“不過後來知道不現實,光這個五花八門的語言,就能把人煩死。所以就退而求其次,湊齊十個國家的,我就心滿意足了。”

“這還退而求其次……”沈默笑罵一聲道:“我敢說,你這也就是光湊個數,其實是豬八戒吃人參果——沒品出啥味道來。”

“你咋知道的呢?”沈京點頭道:“除了菜菜子,大都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道理很簡單。小鳥得在森林裡才能儘情歌唱,那些外國女人來到中國,人生地不熟,語言文化也不通。早失了神韻,就剩下一具空殼。”沈默一副百事通的樣子道:“能品出真正的異國風情來,就怪了。”

“這倒是,”沈京覺著他說得很有道理,大點其頭道:“那咋整?”

“有道是,要想吃到鮮美的魚蝦,就得先到海邊來。”沈默嘴角掛著與宰相之尊嚴重不符的賤笑道:“同樣道理,要想品嘗異族美女,就得先到異域去,等著送上門來的,沒勁。”

沈京能把上海那種魚龍混雜的地方,管理的蒸蒸曰上,顯然跟笨字是不沾邊的。聞言警惕道:“你想讓我乾什麼?”

“彆緊張,放鬆,是好事兒。”沈默一臉沒安好心道:“兄弟啊,你出來當官快十年了吧?”

“到夏天十周年,還準備搞個慶典呢。”沈京隨口答道。

“十年了,弟弟我都當上閣員,長子也是三品水師提督了。”沈默表情大愧道:“哥哥你卻還屈居在上海縣裡,當個七品芝麻官,弟弟我光顧著自己進步,竟把哥哥給忘了,真是太不應當了。”

被沈默說到痛處,沈京苦笑道:“我不怪你,像我這種捐監的,出身雜得不能再雜。兩京十三省沒有一個能當上知府的,最高也就是個同知,哪有當我的上海縣令快活?雖然名義上是個縣令,但知府也沒我權力大。”

“唉,可畢竟還是個縣令啊……”沈默一臉仗義道:“我準備給你升一升,還不是小升,而是大升!”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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