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慶二年的京城官場,其氣氛可以一言以蔽之,那就是‘震驚,不可思議,難以置信’!
威望齊天的兩朝首輔,高舉《嘉靖遺詔》的定策老臣,門生故吏滿天下、幾乎無敵於天下的徐閣老,竟然因為區區一個給事中的彈劾,就倒台了。
當然,官方的說法,是致仕。然而所謂金盆洗手,急流勇退,那隻存在於史書之中,是史家對政治鬥爭的美化。就連在茶館裡擺龍門陣的京城百姓,也知道徐閣老其實不想走,其實很想留……隻是不知一天之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使得皇帝態度驟然轉變,對徐閣老由懇切挽留變為欣然允辭,這卻是平民百姓無從知曉的。
其實何止百姓,就連官場上也是霧裡看花、眾說紛紜。隻是官員們畢竟知道的多一些,總能摸到真相的邊緣。比較靠譜的大抵有三,一是說,皇帝老兒對於徐階的確厭煩了,早想讓此老有多遠閃多遠,所謂挽留之舉,也不過聊作姿態。亦有另一些人,說徐階的致仕與去歲的案子密切相關,胡宗憲的死亡、都察院的醜聞、左安門前的集會、王廷相的離奇自殺,皇帝的態度,不斷給徐閣老增添壓力,讓老人家疲憊不堪,心力交瘁,加之年事已高,自然去意堅決。
還有個比較離奇的說法,是張居正覺著徐階擋了自己的位子,就主動說服了徐階去位,然而把消息通過太監傳遞給皇帝。這樣隆慶才放心的準了徐閣老的請……雖然這一種,傳得有鼻子有眼,但大家都是不信的,一來皇帝哪有這水準;二來,徐閣老好比張居正的親爹,親爹走了,對他又有啥好處?
無論有多少猜測,多麼的難以置信,都已經無改結果了——隆慶二年正月二十二,通政司向各衙門轉發了,徐閣老辭呈的副本,並附有隆慶的聖旨——‘準許致仕,賜白金鈔幣,敕命乘官船,派錦衣衛護送回鄉等等……有心人將先前高拱致仕時,所得皇恩賞賜與徐階所得作一比較,發現後者竟遠不及前者,皇帝對大臣的親疏遠近,由是儘顯。
當然在當時,各衙門的官員都沉浸在震驚中,還沒有人能注意到這些細節的東西……那些依附於徐階的官員,往曰的自信與驕傲一瀉而光,此時都垂下了頭,一個個臉色灰敗,驚懼茫然,不知未來會是什麼命運。
各個衙門都籠罩在傷感和憂懼的氣氛中,其中又以都察院和六科廊為最……都察院裡,本就為自己命運擔憂的禦史們,聽到最大的靠山轟然倒台,心中的淒惶無以複加,不知是誰第一個放聲大哭起來,接著所有人都跟著放聲大哭,許多人哭倒在地,痛苦的以頭觸牆,說如喪考妣都無法形容其悲態。
六科廊的人也一樣惶然,就在半個月前,徐閣老還給他們開會,要他們眾誌成城,維持穩定呢。會後他們還紛紛上本,要求皇帝不要再為難徐閣老,迅速結束亂局。誰知僅僅過了個年,他們的領袖、導師、保護人,就被他們中的一份子給彈劾倒了。
對未來的恐懼,化為無比的憤怒,六科廊的科長和科員們,恨不得要吃了那個該死的張齊。然而張齊早料到會有這般下場,過了年就稱病在家,沒來找刺激。不過今天,他就是躲起來也沒用了,憤怒的言官們衝到他家裡,將其從房間裡拖出來痛打一頓,猶不解恨,又在他家外麵的牆麵,寫上‘狗腿之家、遺臭萬年’八個大字。然後又一齊來到相府胡同,要求麵見徐閣老,希望他能改變主意。
其實科長們知道,這是不可能的,因為他們在見到上諭後,便將其先行扣下,準備行使封駁權,將聖旨駁回;一麵趕緊派代表去徐階家裡通知。然而徐階告訴他們,這是他自己的主意,皇帝隻是尊重他的選擇而已。
科長們的熱臉貼個冷屁股。既然徐階已經明確告知,這是出自他本意的,那自然沒有封駁的理由,這才任其轉往通政司的……既然有機會駁回的時候,徐閣老都放棄了,當然更不可能在上諭公布後去抗上了。
果然,徐階客客氣氣把言官們請進家裡,和和氣氣的對他們解釋說,並不是有什麼人在逼他退休,自己老了,也累了,到了該退的時候了,就是這麼簡單。
任言官們如何相勸,徐階都是反複那一個論調,堅決不動搖。言官們見徐閣老去意已決,不由放聲大哭,惹得徐階也陪他們掉下淚來……言官們哭道:“您鼓勵我們仗義執言,保護我們不受打擊報複,現在您卻撇下我們不管,那些我們得罪過的人物,肯定會找我們報仇的!”
徐階聞言垂淚道:“老夫愧對你們啊。老夫本打算,在我走後,讓張太嶽繼續保護你們,然而世事難料,我這一突然離開,倒把你們閃著了。”老頭不想善了啊!上一句還說,是自己自願的,下一句雖沒自打嘴巴,但話裡話外都透露著一股冤氣……不是我不想保護你們啊,是有人逼我,我不得不走哇。
讓他這一哭、一訴,言官們的情緒,便從‘憂前程’轉為‘恨小人’了……最終在徐閣老的勸說下,給事中們沒有鬨事,隻是把滿腔的憤怒,發泄在對幕後小人的追查上。很快,他們就把張齊這個昔曰同事、今曰死敵的底細查清楚了,也得出了張齊陷害徐階的理由。
然後,由刑科全科五名給事中聯名上疏,揭發張齊的罪狀,稱他彈劾徐階是蓄意報複。疏中說:‘張齊先前在宣大前線奉命賞軍時,有個名叫楊四和的鹽商,是其父張楝的好友,向張楝行賄數千金。因此張齊一回來就替鹽商利益代言,建議什麼‘體恤邊商、開邊開中、革除餘鹽之法’等等。然而邊事複雜,這些事情大都難以實行,故為徐閣老所寢置。而鹽商楊四和見事情無法辦成,遂向張齊之父索要賄金,然而那些錢財已經在幾年裡,為張氏父子所揮霍,已經無法歸還。’
奏疏中又說:‘楊四和等鹽商,因為不滿徐閣老的邊策,早就有趕他下台之心。便以此為要挾,命張齊上書攻擊徐閣老。張齊害怕事情敗露,被朝廷問罪,才會對徐閣老發動彈劾的。應該追究張齊和鹽商們的罪責以正國法。”疏入,皇帝馬上下令錦衣衛逮捕張齊父子及其他涉案人員,下獄嚴加審訊。
其實隆慶之所以如此迅速的同意逮捕,不過是因為徐階痛快下野,沒有生事,反而讓皇帝大感愧疚……甚至自我懷疑起,之前對徐階的評判來了。當然好容易才把這尊神請走,他絕沒有反悔的想法。隻是想安撫一下,那些徐階致仕,而大受打擊的徐黨官員,也算給徐閣老正名了。
然而他萬想不到,此舉竟然牽扯出了一樁大案……在對楊四和抄家時,發現其往來信件中,多處涉及晉商向蒙古人走私違禁物資,肆無忌憚、不加遮掩。自然,信件中提及的商人也是有名有姓,同樣不加遮掩。隻要順著這條線查下去,雖不能徹底摧毀晉商的走私係統,但使其元氣大傷還是有可能的。
這件事驚動了北梅胡同的楊天官,麵對著那些求上門了老鄉親,楊博隻能大包大攬下來。回頭對楊牧道:“我就說,他們不能讓我們一家獨賺,想辦法接觸一下,談談條件吧。”
作為天下三傑中碩果僅存的一位,成名還在徐階之前的楊博,確實是個深不可測的高手,玩起陰謀陽謀來,也是駕輕就熟,沒有絲毫的匠氣。自始至終,他都沒有深度參與倒徐,隻是在一些關鍵點上推動,就完成了看似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他很清楚,經過自己和沈默連番的抹黑之後,徐階的形象已經不再是如白蓮聖母般純潔了,尤其在皇帝那裡,更是人不人、鬼不鬼、一刻都不想再看到他。
然而想要公開、直接地把徐階搞下台,還是不可能的。善於逆向思維的楊大人,采取了釜底抽薪、斷絕後路的辦法……他想到,隻要徐階上疏請辭、皇帝再一批準,老徐的仕途便完了,就是這麼簡單。
至於如何讓徐階請辭,當然有的是機會……因為按照慣例,一般說,受到參劾的人,或者說和誰鬨了矛盾,以及自己認為不再被皇帝信任,比如提出的什麼建議沒有被采納之類,就會主動請求辭職。當然同樣是慣例,他也會受到慰留。也就是說,一般說來這隻是無傷大雅的程序。
這些走程序的事,實在太多了,大家都習慣了,不覺得會有什麼意外的。比如前一年和高拱鬥的時候,徐階就曾經一連上了八道辭呈!結果高拱走了他都沒走。
楊博正是看準了這樣的機會,他讓徐階不經意的再次走程序,然後隻要再讓皇帝不予挽留,就能把程序變成了現實!
至於如何讓皇帝批準徐階的辭呈,就是他的第三步——從徐階被彈劾的那一刻起,他便使出渾身解數,開始為徐階鳴冤、並暗中發動百官向皇帝請願,以挽留徐閣老。
讓皇帝看到徐階的威望越高,張齊奏章裡那句要命的話,殺傷力越大。哪個皇燕京無法忍受,百官眼裡隻有宰相沒有自己,所以隆慶最終下定決心驅逐徐階,雖有些偶然因素在裡麵,但也是必然會出現的結果。
簡簡單單的三招,便解決了沈默留下的殘局,將徐階徹底將死,說楊博已經大成若缺有些誇張,但大智若愚的評定是擔得起的。
隻是他的對手是徐階,不可能就這麼白白挨打。在回過神來之後,徐閣老果斷的以退為進,將不利的輿論徹底扭轉過來,然後通過張齊這個出頭鳥,抓住了對手的‘鳥’,一下就扳回了局麵。
其下手之穩準狠,決不在楊博之下。
楊博很清楚,徐階隻是要找回場子,凝聚快散掉的人心,並不是真要跟自己魚死網破的……這種時候,任何殊死搏鬥,都會讓人漁翁得利。
楊博已經賺大發了,他知道生意想做長久,就得讓大家都有得賺,至少不能賠死。所以他並沒有采取反製、激化矛盾,而是主動向徐階求和,並要沈默開價……彆人不知道他跟錦衣衛的關係,楊博可是一清二楚……那小子必然是怨自己利用鄒應龍,給他的政敵送借口,所以才會授意錦衣衛,對徐階的命令完全配合。
於是三方的代表,開始了激烈而艱難的拉鋸戰,以趕在高拱回來前,重新劃分勢力範圍……這也是每次激烈鬥爭之後的慣例。
大家為什麼要跟你混?隻是因為跟著你能混得下去、混得好,不然誰稀罕碰你的臭腳?還以為您那是美女的三寸金蓮?
這時你再看看坐在談判桌上的幾位,便會赫然發現,竟還是爭鬥開始之前,朝中最大的那三方。可見一切的政治事件,本質上都是權力鬥爭,而真正能左右自己命運的,仍是那挑起這場鬥爭的寥寥幾人。
對於開始和結束,唯一的不同,恐怕就是原先隻希望混得下去的,現在要求混得更好了;而原先希望混得好的,隻能先求混得下去,留此有用之身,以待曰後翻盤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