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博一共隻準備出三招。
第一招就是鄒應龍。
鄒應龍,字雲卿,蘭州皋蘭人,丙辰科三甲進士,徐階門人,沈默同年,倒嚴頭號功臣,現任都察院右副都禦史。家境貧寒,熱衷出人頭地,目前還沒有表現出對金錢的貪婪。
這份資料一擺在楊博麵前,他就知道這是一個可以被利用的人,因為此人當年倒嚴,並不是處於公憤道理之類,而是純為了投機。通過派人和他進一步接觸,更證實了這是個權力強烈,為了往上爬,可以不惜一切的……小人。
是的,小人。在楊博看來,鄒應龍就是那些敗壞言官形象的人的代表,當然這樣正好,否則也沒法利用他。而且這廝還是蘭州人,蘭州地處九邊之地、乃晉黨的傳統勢力範圍,楊博一聲令下,很快便將鄒應龍的關係網查清。
鄒應龍在京城的朋友不多,隻有三兩個而已。其中有個叫周易的,是個蘭州的行商,每年往來於蘭州和京城之間。兩人在老家就是街坊,這周易每每來京,都住在鄒應龍家裡,當然是要付房租的,而且他給的房租,足以在東城租個很好的四合院了。
這裡麵的貓膩,不當官的也知道,無非是一種變相賄賂罷了。當然周易也虧不著,他打著鄒應龍的旗號,在蘭州做起生意來,自然無往不利,說起來,也算是互惠互利了。
前麵說鄒應龍不愛財,那他怎麼還拿這種錢呢?這也是實在沒有辦法的,彆看他是四品大員,但俸祿微薄,又在都察院這樣的清水衙門,沒有外快可撈。他又端著架子,不受人家外官的冰敬、炭敬,所以活該受窮。可當這麼大官兒,得坐轎吧?得雇管家、傭人、婆子吧?總不能自己走道上班,讓誥命夫人下廚做飯吧?不是誰都像海瑞那樣,丟得起這個人的。
這些政斧都不管,都得自己掏腰包,所以他再清廉,也得有找錢的路子才行。能有個同鄉好友這樣可靠的來源,對鄒應龍來說,當然是再好不過的了。吃人嘴短、拿人手短,他對這周易雖有些瞧不起,但禮數還算周全,加之他朋友不多,也時常與他一起吃酒……當然鄒大人都是白吃的。
周易這人是走南闖北做買賣的,其實要比這個官老爺見識多多了,又儘心巴結著,所以一來二去,兩人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朋友。加上他不是官場人,鄒應龍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煩惱,都會向他傾訴。
就這個人了!楊博一拍板,晉黨強大的機器馬上運轉,幾乎不費吹灰之力,就讓這周易的生意瀕臨絕境,債主把他蘭州老家砸了稀巴爛,揚言七天之內不還錢,就殺他全家。
周易是個有腦子的,知道自己惹上不能惹的對頭了,他就沒指望鄒應龍那個自私的家夥,能幫自己什麼忙,隻能小心翼翼的去求告,看看有沒有一線生機。對於他這份機敏,對方很是滿意,告訴他,隻要辦成一件事,非但債不用還了,還會收購他的買賣,讓他成為整個蘭州城布匹生意的大掌櫃。
做生意的,總是在權衡值不值得。現在隻要坑一把鄒應龍,就可以成為山西幫的一方掌櫃,他絕對沒有任何心理負擔……這些年供祖宗似的養著這廝,還整曰得聽他聒噪,就是讓他把他剁了,周易都不會猶豫,何況隻是小小的坑一下……至少在周易看來,比起他做生意坑的那些爹,簡直不值一提。
於是在一次喝酒時,鄒應龍又向他提起自個的苦悶……鄒大人的問題在於,他對左都禦史之位的極度渴望,和上麵遲遲不肯讓自己動手,無法實現目標的憋屈。
鄒應龍告訴周易,上麵說情況有變,局勢對徐閣老異常不利,這時候組織彈劾,無異於自殺,所以在新的指令到來前,先乾嘛乾嘛。他們等得,鄒應龍卻等不得,因為總憲之位不能虛懸太久,而他和這個位子之間,還隔著兩個人呢,一旦不能馬上立功,得不到徐閣老的支持,想在廷推勝出難比登天。
所以鄒應龍都感到有些絕望了,一晚上問了周易八百遍:‘怎麼辦,怎麼辦?’後來看差不多了,周易便裝作不耐煩道:“我們做生意的都知道,與其臨淵羨魚、不如退而結網!既然那麼相當這個都禦史,就主動出擊唄!”
“怎麼主動出擊?”鄒應龍醉眼惺忪的問道。
“他們讓你彈劾徐閣老,是為了什麼?”周易問道。
“當然是給徐閣老解圍了。”鄒應龍道:“但現在彈劾的話,非但解不了圍,還能害死徐閣老。”
“你再想個彆得辦法,能給他解這個圍,效果不是一樣?”周易誘導他道:“塞了鼻子不會用嘴喘氣?”
“說得輕巧,哪有什麼辦法……”鄒應龍苦笑道:“真要是有辦法,上麵那些聰明人早想到了。”
“隻有把彆人都辦不成的事兒辦成了,才能顯出您的本事。”周易循循善誘道:“彆忘了您是怎麼飛黃騰達的。”
“嗯……”鄒應龍被這一番話激起了鬥誌,便對周易道:“我想想,你也幫我好好想想,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咱倆總比臭皮匠強吧,也能頂個諸葛亮。”
於是兩人便白天各自尋思,晚上碰頭合計,周易故意先亂出了很多主意,都不能讓鄒應龍滿意。過了幾天才在鄒應龍快絕望的時候,狀若不經意的把山西幫給出主意說出來。
他說,我聽說大戶人家犯了事,總有下麵人出來頂罪。如果你能利用職務之便,見到王廷相的,是不是可以勸說他,主動把案子攬在身上呢?如果案子到他為止,徐閣老不就兩難自解了?
鄒應龍一想,總憲的關防還在王廷相身上,到年底了總要蓋章的。副憲大人催了好幾次,但下麵人都不願去沾這個晦氣,所以一直拖到現在,還沒拿回來……如果想見王廷相的話,這倒是個機會。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鄒應龍便打了雞血似的,和周易討論起可行姓來。
討論來討論去,自然還是楊博給的那套辦法。
雖然覺著這法子不錯,但鄒應龍還有些遲疑道:“徐閣老畢竟沒給過這些承諾,我這裡假傳將令,會不會怪罪我呀。”
“哪有菜齊了才下鍋的道理?富貴險中求,不管做官還是經商,都是一個道理。”周易道:“這事兒就得先斬後奏,等那邊王廷相一撂,你去跟徐閣老坦白,他一定不會怪你的。”說著笑起來道:“你給他解了大圍,就算嘴上罵你兩句,心裡還不知怎麼高興呢。”
“有道理……”鄒應龍的臉上,終於在連曰陰霾之後,露出的笑容。
聽完楊牧的講述後,張四維不禁感歎道:“果然薑還是老的辣啊。”這一手確實狠辣,利用鄒應龍的愚蠢,逼死了王廷相,而且還查無對證……王廷相的死訊一傳出來,打死鄒應龍也不會承認,自己曾經跟他說過什麼話。
所以這個案子,並不會給楊博引來任何麻煩。但是查不出結果,人們可以用腦補的,必然都以為是徐階授意,便達到了繼續抹黑徐閣老,激怒隆慶皇帝的效果。而且將來,還可以再栽贓沈默……鄒應龍和沈默是同年啊,將來鄒肯定會投靠沈,不管沈會不會接受,都很容易捏造攻擊他的口實。
一舉三得,可謂妙哉。
雖然張四維對沈默還是很有好感的,但一切為了晉黨,沒什麼好內疚的。
今天他才知道,原來楊博對徐階的算計,從當初舉朝傾拱的時候就開始了,他不僅親自上演苦肉計,還攛掇剛剛起複沒幾個月的葛守禮辭官致仕,以及暗中挑撥言官和內監相鬥……都是為了同一個目的,就是讓皇帝一次次體會到徐階的跋扈。
“徐階老兒太過自信了,總以為掌握了言路,掌握了六部,就能無敵於天下了。”楊博淡淡道:“他忘了楊廷和、夏言、嚴嵩是怎麼敗的。大明朝皇權在上、太阿高懸,你一個權臣沒有兵權,再怎麼牛也就是皇帝一句話的事兒。”說到這,楊博有些欣慰,雖然自己因為久掌兵權,導致被擋在內閣門外。但也因為九邊軍鎮,隻有自己能鎮得住,所以不管宮裡刮哪陣風,他也總能屹立朝堂,地位無虞。
“如今火候已到,過猶不及!”見楊博的表情嚴肅起來,兩個後輩都正襟危坐,聽他沉聲道:“所以我決定,命人上書彈劾徐華亭!”
“舅舅莫怪孩兒多嘴。”張四維卻不太認同道:“徐閣老雖然早就不討皇上歡心,但他的威望太高、太重,也沒有惡行劣跡、更沒有不臣之意,皇帝焉能冒此天下之大不韙?當今有承受政壇大地震的魄力?孩兒不太相信。”
“哈哈哈……”楊博笑起來道:“不要擔心,我還有第三招,這招一出,你老丈人就該回家了,還能把我們撇清。”
“願聞其詳。”張四維好奇道。
“我先賣個關子,咱倆打個賭怎樣?”楊博看看他,笑道:“要是我贏了,你半年之內和你媳婦和好如初,如何?”
張四維是個心比比乾多一竅之人,知道這是楊博不放心自己……不過他並不生氣,誰讓自己娶了徐階的女兒呢?把最終手段對自己保密,也是題中之義。
何況老楊博一點沒讓他難堪,張四維也便就坡下驢,和他打了這個賭。
待張四維走後,楊博不禁對兒子歎道:“子維確實是我山西之鳳啊,你一定要跟他搞好關係,把老爹失的分補回來。”
楊牧點頭應下,道:“爹,明兒就是三十了,讓張齊趕緊上書吧!”
“通政司是徐階的人,如此非常時刻,如果我是他,肯定會把這種彈本扣下……等過了年黃花菜都涼了。”楊博搖頭,吩咐楊牧道:“讓人去把張齊的奏本拿來,我想辦法遞進宮裡去。”
“是。”楊牧恭聲應下。
文淵閣,首輔值房。
張居正向徐階彙報調查的結果,自從王廷相被軟禁以來,隻有鄒應龍在七天前去過他家,雖然打著公務的幌子。但這種事,隨便派個禦史最合適,鄒應龍一個副都禦史,乾嘛要自找不痛快?
“你說他,是不是說了什麼話,讓王廷相產生錯誤判斷,結果自殺了?”徐階不愧是徐階,一下就猜了個不離十。
“八成是這樣,但空口無憑,問他也隻說,去要了個關防,然後問了問病情,並沒有多說什麼。”張居正冷哼一聲道:“那何必要屏退左右?我看他必然有鬼!說不定,已經投靠什麼人了。”
“算了……”徐階現在是焦頭爛額,隻求先過了這一關,哪有閒心清理門戶,他對張居正道:“明天六科來內閣會揖,老夫會出席,你讓他們都過來。”
“是。”張居正點點頭道。
“明年就是大年三十了。”徐階仰麵靠在椅背上,無儘疲憊道:“年年過年,年年過關,今年的年關最難過,但隻要過去了,曰子就會好起來的。”
“是。”張居正心說,但願如此吧。
張居正出去後,徐階歇了好一會兒,才坐直身子,把一份寫了個開頭的奏章,從抽屜裡拿出來,繼續字斟句酌的寫起來。
隻見其題目是‘乞骸骨書’……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