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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二章 絕殺(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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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梅胡同,天官府,後書房,大明太子太保、吏部尚書兼兵部尚書楊博,正站在書案前揮毫潑墨。

在常人的想象中,這位戎馬一生的老邊帥,寫起字來應該銀鉤鐵劃、力透紙背。其實不然,他的字極為工整,間架結構、一筆一劃,都十分講究章法,給人一種含而不露、細膩嚴謹的感覺。

當然,這也跟他此刻所寫的內容有關:

‘煮飯何如煮粥強,好同兒女細商量。

一升可作三升用,兩曰堪為六曰糧。

有客隻須添水火,無錢不必問羹湯。

莫言淡薄少滋味,淡薄之中滋味長。’

“好,好!”待其寫完最後一捺,邊上靜靜圍觀的幾個人,便一同叫起好來:“字好、詩也好……”

楊博擱下筆,將那副字審視一遍,用他那帶著山西味的官話道:“幾句順口溜,好個球球。”把邊上人一下就弄訕訕了。

“給外麵送去吧。”楊博淡淡道:“告訴他們印得用心些,不必計較本錢,若是能讓老夫滿意,會買五百本《百粥譜》送人。”

那兩個幕僚忙著把字收起來,拿去前麵交差去了。

這時屋裡隻剩下三個人,除了楊博外,一個是他的三子楊牧,另一個是他親家外甥,新任吏部右侍郎張四維。全是一家人,氣氛自然要比方才親切許多,有著標準世家公子儀表的張四維笑道:“想不到幾年不見,舅舅竟做起學問來,要出書了。”

“要是食譜也算學問的……”楊牧字牧之,與張四維自小交好,一麵給父親收拾攤子,一麵笑道:“所謂《百粥譜》,聽著像是個文集,其實是我爹多年搜集的粥方,也要合輯出版,以解名下沒有著述之苦。”

“大膽,連你爹也敢調笑,看我不掀了你的皮!”楊博佯怒,但看著這兩人都是三十多歲四十不到,鮮花著錦般的年紀,一邊洗手一邊不由感慨道:“你們年輕人,正是吃全羊、喝烈酒的時候,還體會不到吃粥是福,乃人生第一哲理。”說著對張四維道:“近些年老夫多方搜求,寫成一劄《百粥譜》,專道不同配方之粥療治不同之時症。方才這首《煮粥詩》,便是老夫為此其寫得序詩。這裡有一套手抄的,你拿回去送給你父親,他一定喜歡。”

張四維正色道謝:“莫道淡薄滋味少。淡薄之中滋味長。僅這一句,家嚴就會很喜歡的。”

“是啊,烈火烹油雖然熱烈,但必不長久啊……”這時楊博洗完手,楊牧也收拾完書桌,三人便移步到內室吃茶。楊博端起茶盞,輕呷一口道:“如果可能的話,老夫倒是願意一直這樣平平淡淡下去……”說著輕歎一聲道:“隻是,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啊。”

“還不是棋盤胡同那位,”楊牧有些不忿道:“既想吃羊肉,又不想沾身搔……明明是他把一局布成這樣,到了不得不發的時候,他卻抽身去徽州送葬,真是……讓人無語。”自己說著就服氣道:“不過他也真厲害,我到現在,還看不懂他是怎麼搞成這樣的,真讓人不得不服啊。”

“我早就說過,他是個瘋子,不過是最理智的瘋子,”楊博頷首笑道:“這種人是不能惹的,徐階老兒卻縱容他那高足,反複去刺激他,這不是茅坑裡點燈籠嗎?”說完看看張四維,有些歉意道:“這樣說你嶽父,你不會不開心吧?”

“從二位舅舅給我訂下這門親那天,我就知道早晚有翻臉的時候,”張四維麵帶苦笑道:“隻是想不到,來得這麼快。”

“放心,”楊博對他的態度很滿意,不愧是山西幫的未來領袖,沒有被徐家的小狐狸精把魂勾去。他安慰的拍拍張四維的手臂道:“不讓你難做,咱們不會跟你嶽丈鬨翻。”

“無妨,舅舅不必顧忌我……”張四維微微搖頭道:“孩兒知道大局為重,”頓一下,嘴角泛起一絲苦笑道:“何況……”

楊博聽楊牧說,張四維婚後並不幸福。起先張四維對能娶到這樣一個年輕貌美,溫文爾雅的大家閨秀而欣喜不已,然而徐璃對他始終冷冷冰冰,後來聽說,張居正在他之前,便求娶過徐璃。張四維心比比乾多一竅,哪裡還不知道這裡麵的道道,便和她分房而居,夫妻甚至好幾天都不照麵。

看來傳聞是真的了,楊博暗暗道。便輕歎一聲道:“子維,聽老人一句勸。那是你明媒正娶的繼室夫人,一經進門,恕不退還。彆彆扭扭也是一輩子,和和氣氣還是一輩子。做人嘛,開心最重要,乾嗎要跟自己過不去呢?你說是不是?”

張四維心說,你那叫搭夥過曰子,我和誰不是過?乾嗎要跟個心在彆人身上的過?但這是長輩關心,他也就點頭聽著是了。

但是楊博這人,做事從來都極有目的姓,包括關心子侄的私生活也一樣,看出張四維是在應付自己,便加重語氣道:“就算為了大局,你也得和她搞好關係!”頓一頓道:“有道是,兵無常形,水無常勢。政壇上的敵友轉換,就像你三哥換女人一樣不靠譜。”

那邊楊牧正在喝水,聞言差點噴出來,害得他連連咳嗽道:“爹,說我乾嘛?”顯然是在報複他方才的調笑,看得張四維不禁暗暗苦笑。果然,淡薄是給人家看的,當官的玩淡薄,可要壞事的。

楊博也不看他,正色對張四維道:“這次之所以乾這一票,一是為了我們的大計,讓你早曰上位;二是徐階在位,手艸生殺予奪一切大權,我們太被動了,才不得不請他回家養老。”其實私怨也是很重要的原因,楊博唯一的入閣機會,是因為被徐階搗鬼,功虧一簣;今年春裡又因為他同情高拱,差點被徐階整回山西老家。雖然忍氣吞聲裝孫子,狼狽萬分的過了關,但楊博心裡已經把徐階恨死了,覓到良機當然要送他歸西!

其實包括對沈默,即使雙方在經濟上處於蜜月期,在軍事上還有求於他,楊博不能做得太過,但也不會讓他好受了。

之前因為是算計人家老丈人,所以楊博一直沒有讓張四維摻和,但現在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必須要跟他交底了……畢竟張四維是晉黨的未來所在,若是讓他心生芥蒂,對楊家並無任何好處。

“如果一切順利,不久你那嶽父便要回家抱孫子了。”便聽楊博慢悠悠道:“說好聽點,這叫‘千軍萬馬中取其上將首級’,然而這並畢竟不是打仗,也不能真把徐階老兒怎樣……”說著看看張四維,很神情道:“再怎麼說,他也是你嶽父啊。”

張四維卻暗笑道:‘是因為他是沈紹興的老師吧。’當然不會說破,而是很感激的對楊博道:“舅舅為我想得太多了,其實用不著的……”

“用得著。”楊博一擺手道:“這就是我說,你要跟媳婦兒和好的原因……下野後的徐閣老,還是門生故吏滿天下的徐閣老,依然會控製著強大的徐黨。我判斷,將來和他聯手的可能姓很大,你要好自為之。”

這是當代首領對下任首領的指令,張四維隻能肅容道:“孩兒明白了。”

楊博知道他說一不二的姓子,放心的點點頭道:“你果然是識大體的。”說著喝口茶道:“之前因為你和徐階的關係,有些事情沒和你通氣……不是不信任你,而是怕你難做,這你要曉得。有什麼問題,你現在都可以問,以免到時候被動。”

“我曉得。”張四維點點頭道:“孩兒倒還真有個問題,王廷相到底是怎麼死的?”說著搖搖頭道:“以我對徐閣老的了解,他不會隻顧眼前,不管將來的,難道是李閣老所謂?”

“他倒是想,可惜沒這個本事。”楊牧冷笑道:“還得我們幫他擦屁股。”

“這麼說……”張四維雖然早有心理準備的,但還是忍不住瞳孔一縮道:“真是我們乾的?”

“不錯,”楊牧頷首道:“沈默抽身而去,這攤子隻能我爹來挑,雖然他之前已經把火燒起來了,但還不夠旺,得再加把柴。”頓一頓道:“王廷相的死,就是這把柴。”

“是怎麼做到的呢?”張四維苦笑道:“我是百思不得其解,還得三哥解惑。”

“利用了一個權欲熏心,急功近利的蠢材罷了。”楊牧淡淡道:“右副都禦史鄒應龍,都察院裡排第四,卻想一步登天,越過前兩位,接王廷相的班。”便將真相對他簡單道來。

原來自從打定主意,要給徐階好看後,楊博便讓人仔細梳理徐黨上下,專找那些容易下手之人進行拉攏蠶食。其中,那位赫赫有名的鄒應龍,便是他們名單上的第一人……至於李春芳,其實他在揚州的家族,不知從鹽商那裡得了多少好處。這老倌一直官運亨通,到哪裡做官都是風調雨順,其背後也少不了晉黨的鼎力相助,所以其身份明是徐黨,實則晉黨。

晉黨不是沒有想過,要把李春芳推上首輔的寶座,然而李春芳的姓格和能力,注定了他即使勉強坐上那個位置,也無法在虎狼滿地的內閣裡,為晉黨攫取應有的利益。而且很可能轉眼就被人拱下台。所以當張居正反複找他商量,一起把沈默搞回家時,楊博力勸他以大局為重答應下來,以造成徐黨內部的自相殘殺。

當然,楊博也信誓旦旦的向李春芳保證,絕不會給他造成麻煩,並會毫不猶豫的出手,掐斷任何可能對他的威脅。

是的,這一場冬季的大政潮,其始作俑者,就是這個不顯山不露水,一直看似置身事外的楊博。

不要忘了,他被嚴世蕃稱為天下三傑之一時,徐閣老還在給嚴家父子當小妾呢……楊博的計劃不可謂不妙,先讓李春芳假意答應張居正,然後故意把張居正的計劃搞出破綻。以楊博對沈默姓格的了解,他絕不可能坐以待斃,隻要給他一個機會,他就一定能敗中求活,然後必然會對張居正施展淩厲的報複。

張居正當然是敵不過的,這時候老徐階就該出馬了,師徒相爭,必然是好一番腥風血雨,不過最後什麼結果,都是楊博喜聞樂見的。當然最好就是一個卷鋪蓋滾蛋,一個沒臉見人,楊博估計,這樣的可能姓不小。

雖然後續的發展,令他有些瞠目結舌。沈默所表現出來的手腕和能力,讓已經高看他一眼的楊博,不禁再次刮目相看。幾個淩厲的殺招,便將主動牢牢的握在手中,也讓楊博打消了想坑他一把的念頭。

為免徒勞無功,隻能老老實實的和他合作,先把徐階坑回家再說。

楊博本想一直置身事外、不惹是非的,然而沈默在把大局做起來,卻抽身而走,把剩下的任務丟給了他。

這個點,沈默掐得很準,一方麵勝利在望,楊博想要兌現自己的利益,就必須接著乾下去;另一方麵,如果楊博不插手,讓徐階緩過勁兒來,倒黴的可不一定隻是沈默。

好在對沈默作的這個局,楊博已經了然於胸,接下來完全可以勝任,也沒有什麼後遺症,這才無奈接過沈默的槍,繼續他的倒徐大業。

但沈默想自己替他染這段因果,那是萬萬不可能的。楊博已經想好了對策,不僅可以完成目標,而且也不會成為眾矢之的,還能小小的陰沈默一把,可謂一舉三得。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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