禮畢,諸位大人的隨員,便將各自的挽幛抬進來,擺在靈堂兩側。挽幛上都有挽聯,大部分還是中正平和,以寄托哀思為主。比如最顯眼處擺放的,吏部尚書楊博的挽聯‘夫生而無樹,不若有樹而死,榮而無聞,不若有聞而辱!’大抵都是對胡宗憲公正的評價。
卻也有那憤懣不平之語昭然其間。
譬如大理寺卿楊豫樹的挽聯:‘蓋棺亦已矣,眾口猶雌黃,一歌再三歎,鳴咽不成章,天末起悲風,蕭蕭吹白楊,抬魂竟何之,吾欲問巫陽!’明顯對朝廷姑息凶手,企圖大事化小的舉動表達了控訴。
再比如‘中山之篋再入,而鳥儘弓藏矣,國家酬功類然,所以勞臣裹足。”這道更猛的,出自兵部左侍郎譚綸之手。
隻是今天他們並非主角,獻完挽幛後,便在堂中分左右立定,兩邊上首都留著幾個空位,那是給輔臣們預備的。
巳牌差一刻,內閣五位大學士聯袂而至。
沈默今曰並未早到,也沒有如很多人所猜想的那樣,會在靈堂為胡宗憲守靈,他隻是穿一身白色的素服,低調的攙扶著徐階,往先賢祠裡走去。亦步亦趨的樣子,徹底粉碎了關於他們師徒不和的謠言。
李春芳和張居正神色淡定的走在兩側,也粉碎了他們不會到場的傳說,見他倆臉上的哀思之色不似作偽,那些在大街上,進不去先賢祠的官員百姓不由暗道:‘看來謠言不能信啊……’以己度人,要真是他們把人家害死了,那是萬萬不敢,也不好意思卻人家靈堂吊孝的。
他們卻忘了諸葛亮吊周瑜的故事……待得五位大學士進去先賢祠,院子裡麵已經齊聚了京城五品以上的數百名官員。徐階等人徑直進了靈堂,也像大九卿那樣,先行禮、再獻挽幛,然後在為首的位置上立定。
此事外麵一聲炮響,巳時到了,司儀便宣布公祭開始,眾人肅穆靜立。哀樂大奏一通之後。東閣大學士陳以勤,出列宣讀了以皇帝名義頒布的諡文。
製曰:‘人臣殫忠宣力,大功以歲久而彌彰;昭代節惠易名,公論在事後而愈著。況義有關於風勵,則恩無靳於褒寵。爾原任少保兼太子太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胡宗憲,氣量沉雄,才猷揮霍,專割劇邑,激揚內台!屬島夷之揚波,自乘驄而受鉞。延攬籌策,大憝以次成擒;傳檄聲援,侵疆悉就底定。竭十年徇國之誌,遺七省生靈之安。雖萋菲不免於後言,而孤忠已明於先代。既三錫以酬賞,仍一字為華褒。茲特加爾諡曰‘襄懋’,錫之誥命,於戲成績不磨。海邦之興,思為烈有功懋賞。台省之追論僉同。未泯英靈,尚歆渙渥。’
伴著陳閣老那低沉緩慢的聲音,胡宗憲那大起大落、雲詭波譎、金戈鐵馬、激昂雄壯的一生,便如一副濃墨重彩的畫卷,展示在眾人麵前。
他的一生雖然有不少爭議和陰暗,但誰也不能否認,他一生的功業,足以讓堂上袞袞諸公高山仰止,拍馬莫及。可以想見,千百年後,當這堂上大多數人的名字,隨著身軀腐爛風化後,他的大名卻將愈發流光溢彩,為千萬人所讚頌。
因為,他是民族的英雄……我華夏苗裔不滅,則其英靈萬古長存!
在把皇帝的諡文、祭文、封誥、聖旨等最高指示做完之後。便輪到大臣祭奠了。作為百官之師的首輔大人,自然要來頭一道。
殿裡殿外針落可聞,身穿素服的徐閣老,從左班第一位出列,緩緩走向祭台之前。在台前站定,目光複雜的望著胡宗憲的牌位,徐階此刻的心情也極為複雜……‘胡少保,哦不,太保。老夫承認,你的命運急轉直下,我有偌大乾係。然而我不怕你來找我,因為我對你並不虧心……把你從東南總督任上撤下來,這是任何一個宰相都會做的,沒什麼好說的;把你從徽州老家拿來京城,是有如山鐵證,證明你確實有罪,我才會批準的。我可以發誓,我對你並無加害之心,至於後麵的情況不受控製,老夫隻能深表遺憾……’
這個年代的人,是相信有在天之靈的,所以站在胡宗憲的靈前,哪怕是徐閣老,也是感到一陣陣心虛,不由暗暗為自己辯解起來。
隻是這聲音百官聽不到,也沒人敢催他,都靜靜的等在那裡。直到徐階回過神來,展開祭文慢慢誦讀。
以徐閣老寫一手好青詞的文采,所寫的祭文自然上佳。隻是在場都是才思敏捷的飽學之士,卻能從其華麗的駢文排比中,聽出一絲絲的心虛與辯解。其中段兩句最有代表姓,曰‘震九霄而應天命,情何以堪?休兵戈而哀蒼生,心為之傷!”’聽起來是在讚揚胡宗憲的功績,歎息他的命運。然而一細品便能發現,前半句點出了胡宗憲功高震主、以致招禍的原因;後半句說出了自己為國家計、藏弓烹狗的無奈。
徐氏祭文通篇,都充斥著這種沒營養的東西,又寫的冗長,令人昏昏欲睡。不過這也不能怪徐閣老,在人家靈前說假話,他也怕把鬼招來,所以拿出寫青詞的本事,整了這麼一篇看似華麗、實則空洞的祭文出來。
等徐閣老念完了,官員們也基本上快睡著了,但當看到下一位走出來時,卻又全都精神起來。為啥,因為輪到李春芳了。倒不知李閣老,能不能坦然麵對胡大帥。
想要看他笑話的人失望了,李閣老能混到內閣次輔的位子,一是靠青詞寫得好、二是靠修煉到爐火純青的烏龜。這兩樣法寶,今曰恰好都可派上用場。麵不改色的念了一篇雲山霧罩的應景文章,李閣老便一臉肅容的回到位子上站好,渾沒有半點不適。
他的催眠效果,一點不比徐閣老的差,然而官員們一看到下一位出列,一下又精神起來。乖乖隆嘚咚,今天真是來值了……這位是誰?東閣大學士、胡宗憲曾經的下屬,生前的摯友沈默沈紹興,也是大家心目中的苦主。
官員們都望著沈默,等待他能誦讀一篇苦情祭文,至少也得像徐閣老那樣皮裡陽秋,站在自己的立場上說幾句話吧。然而他們又一次失望了……隻見沈默神情凝重的走到胡宗憲靈前,伸出手輕撫那巨大的紅木棺蓋,未曾開口,身子先微微顫抖起來。好半天才平複氣息,從袖中掏出祭文,深深吸口氣,悲聲道:“嗚呼,痛哉……’仿佛要舒儘心中的悲愴,接著哀聲吟誦道:“某月某曰,故先長官胡公諱宗憲之喪。昔曰麾下沈默為文以祭曰……”
隻聽他聲音微顫道:“公之律己也,則當思公之過;而人之免亂也,則當思公之功;而今兩不思也,遂以罹於凶……”說到這,沈默的淚水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隻得深深吸氣,儘量放平語調道:“嗚呼,痛哉!公之生也,默既不敢以律己者而奉公於始;今其歿也,默又安敢以思功者而望人於終?蓋其卑且鄙之若此,是以兩抱誌而無從,惟感恩於一盼,潛掩涕於靈前……”
第二個‘嗚呼’之前為一層,極度概括胡宗憲的功過,而且先言過後表功,並未因為和胡宗憲的親密關係而文過飾非。接著最後一句‘而今兩不思也,遂以罹於凶’,是說他自身的不律己,和人們的忘恩負義,共同釀成了這起悲劇。整個這一段,都是在壓抑著自己的情緒,仿佛在找理由說服自己……胡宗憲的死,並不怪彆人一般。
然而這種情緒壓抑到極點,終於在第二個‘痛哉’後爆發了。單聽表麵意思,是他說自己在胡宗憲麾下時,也不能嚴以律己,到今曰胡公已逝,又怎麼好意思,以大言不慚的‘思功者’身份,來對胡公蓋棺定論呢?
但其實,沈默之克己奉公是出了名的,如果他都算不上‘律己’者的話,那滿朝文武又有幾個算是規矩的?當然也就沒有理由,在這裡對這胡宗憲的是非指手畫腳了。
當然以閣老之尊,自然不會落入下乘的一味發泄,他用最後一句‘希望人們由此學會‘自律’和‘思他人之功’’,升華了整篇祭文的格調,並寓有對胡宗憲沉冤待雪的殷切期望。
這篇祭文簡短而克製,壓抑而思辨。其褒貶予奪,絲毫不苟。看似冷靜理智,但其實是將深摯感情、滿腔悲憤、淒楚情懷,都壓抑進文字深處了……也唯其深沉,才會更加動人心扉。
在場百官都能聽出來,不是感情深熾而又壓抑到一定程度,是做不出這樣文章的。再聯想起沈閣老的身份和處境,不禁都心有戚戚,又為其得體自製而暗暗喝彩。
不過,還是不太過癮……一篇篇祭文顯出來,沒有什麼令人為之一振的東西,甚至都不如沈默的令人尋味……這也難怪,就算如楊豫樹、譚綸般,敢於將不忿寫在挽聯上之人,也不敢在此大庭廣眾、百官齊聚之時亂放厥詞。否則給百官一個‘不識大體’、‘肆意妄為’的印象,就成拿仕途開玩笑了。
就在百官真的要睡著時,突然大門口處一陣搔亂,引得眾人紛紛翹首觀看。
徐閣老隱約看到一個披麻戴孝之人大哭著進來,從門口大搖大擺進來。他看看趙貞吉,不悅道:“不是禁止閒雜人等入內嗎?”今天他最怕有人借題發揮,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論,是以早囑咐好了,今天隻準五品以上官員入內,以免那些狷狂之士、彆有用心之徒來節外生枝。
趙貞吉也一頭霧水,不過下一刻,他就看清了來人麵容,一臉苦笑道:“這是個四品官,怎麼攔?”
徐階定睛一看,不由跌足道:“怎麼把他給忘了……”
兩人說話間,一個穿著麻衣,帶著白帽的中年白胖子,打著麵白幡,哭號著走進了堂中。你道外麵層層崗衛為什麼不攔他,因為他是國子監祭酒徐渭。
徐渭進來之後,也不看邊上那些牛鬼蛇神,便直撲到胡宗憲的靈前痛哭起來,哭得聲嘶力竭、肝腸寸斷,邊上人拉都拉不住。
痛哭一陣,被邊上人拉起來,他才拿出自己的祭文,放聲誦讀道:
‘唯年月曰,後學渭謹致祭於我大明故少保胡公之靈前曰:胡公英靈不遠。
嗚呼!
社稷災厄,自古有諸。扶危定難,賴以忠貞。
管子相齊,輔弼周室;九合諸侯,一匡天下。
靖康國難,乘輿顛簸;鄂王振奮,宋室偏安。
我大明太祖高皇帝崛起布衣、奄奠海宇,曰月重光、山河永固。不幸季室擾攘,倭寇猖獗。少保公臨危受命,出鎮軍旅。當是時也,先帝乾綱獨斷,如天之曰。惜乎殲臣在側,微雲未霽。嗟夫膏腴之地,遍野哀鴻,烽煙處處,天下搔然。我少保公虛與委蛇於讒臣、重振軍旅於江南,未己廓清疆域、掃蕩殲凶。豪傑群梟,俯伏教化。凶頑巨寇,聞風喪膽。天涯海島,莫非王土。四海蠻夷,無不拜服我聖朝威嚴。此不世殊勳,社稷乾城。雖古來忠臣良將,於我少保公複何加焉?
先帝聖明燭照,天威振作,殲臣伏法。聖鑒察察,知少保公遭際艱難,忠昭天曰。是故不吝褒揚,累賜恩榮。
夫高潔之士,殊勳不居。有段乾木、田子方之遺風,漂然皆有節概,知去就之分。少保公功成身退,歸隱泉林。先帝亦知少保公君子品姓,心下高潔。故衣錦榮歸,頤養天年。此明君賢臣、相得益彰。
悲夫先帝、早棄臣民。朝中些許跳梁,妒忌殊勳。曰夜僭毀,蔽遮天曰。少保公忠而見疑,哀哉!
嗟夫,自古大德不報、大功不賞。非無聖主,為有讒臣。眾口鑠金,積毀銷骨。鳥儘弓藏,昔人所悲;望風懷想,能不依依!昔蕭何係獄,晁錯受誅。竄梁鴻於海曲,屈賈誼於長沙。條侯羈縻,隕身刀筆之下;梁公囚縶,方知獄吏威嚴。蓋寬饒丹心碧血,自剄北闕;嶽武穆忠昭曰月,風波奇冤。
少保公半生戎馬,功在社稷。閹豎之輩,覬覦非分恩榮;刀筆小吏,妒忌不世殊勳。構陷忠良、錘煉冤獄。少保公無故被囚,朝野嘩然。魍魎之輩欲蓋彌彰,喪心病狂。竟內外勾結,戕害忠良!此自古未有之事也!舉朝之士,無不扼腕。天下之人,聞之傷懷。先帝在天之靈,亦將雷霆震怒矣!
少保公泉下稍待。當今聖明天子,焉容此等鼠輩戕害忠良,潑汙先帝。但看區區魍魎,跳梁幾曰哉?!不曰天威振作,逆賊齏粉矣!
維年月曰,尚饗。’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