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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二零章 公祭(上)(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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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舉朝之士,皆婦人也!’不管百官怎麼想,隆慶是愛死這一句了。他是第一次對‘麵目可憎的公文’產生了興趣,整天拿著海瑞的奏疏不撒手,還問一旁服侍的陳宏道:“按海瑞的說法,徐閣老豈不是一個老太太?”

陳宏哭笑不得道:“主子真能琢磨,不過要是把朝廷類比成一家後宅的話,徐閣老可不就是說一不二的當家老太太嗎?”

“那李閣老呢?”隆慶饒有興趣的問下去道。

“李閣老嘛,是大兒媳婦,老實木訥,被婆婆壓得沒脾氣,偏又喜歡沾點小便宜,苦於心眼不夠,老被人坑的那種。”陳宏笑起來道:“主子您說是不是?”

“不錯不錯。”皇帝頷首道:“張師傅呢?”

“張閣老,是老夫人的老閨女。這個大姑子心眼很多,年紀大了還沒嫁出去,自然要生些是非的,但是老夫人從小養起來的,所以對她多有偏袒。”

“嗯……”皇帝想想還真是這麼回事兒,但畢竟是自己的師傅,不便加以評論,便揭過去道:“那陳師傅呢?”

“陳閣老,”陳宏想一想道:“是庶出的閨女,不討老太太歡喜,誰都敢欺負欺負她,所以曰子過得艱難,隻能吞聲下氣,小心做人。”

“嗯……”皇帝聞言有些愧疚,點頭道:“幾次見陳師傅,確實有鬱鬱之感。”說著歎口道:“為何不討徐閣老的歡喜?”

“這種情況,多半是因為她親娘當年和老太太爭寵。”陳宏小心翼翼的看著隆慶,見他並未流露出反感甚至警覺的神態,才狀若不經意道:“結果老太太把姨太太趕走了,姨太太閨女的曰子,自然要難過。”

“哎……”這話說得有些露骨了,但隆慶對陳宏的信任,讓他並不往旁處想,隻是順著他的話頭道:“也不知高師傅的老寒腿,今冬再沒再犯?這麼長時間也沒給朕來信,不會是在生我的氣吧?”

“這個奴婢經常過問……”陳宏趕緊回道:“自八月以後,確實再沒收到高師傅的信。”

“唉,我這個做徒兒的不孝啊。”隆慶深感自責道:“朝廷是非一多,就忘了給師傅問安,他一定是生我的氣了。”說著吩咐陳宏道:“年關將近,把各地藩王進貢的年貨,撥出一部分。朕再寫封信,你派人一並給高師傅送去……”頓一頓道:“再看看高師傅的狀態如何?”

“是。”陳宏連忙應下。

感覺氣氛有些凝重,隆慶強笑道:“對了,內閣諸位都說了,還沒說說沈師傅呢……”

“沈閣老啊,”陳宏幽幽道:“就是種受氣的小媳婦……”

一句話又把隆慶的情緒打擊下去,歎氣道:“唉,沈師傅真太委屈了,朕又無能,連他一點小小心願都玩不成,實在是往他傷口上撒鹽。”

“唉……”陳洪也陪著隆慶歎氣起來。他知道皇帝說的是胡宗憲諡號一事。

當初隆慶把這事兒看得太簡單了,還敕令禮部一天就要給出結果。但實際情況是,這個諡號定的,要比女人生孩子還難產……上諭下達的當天,禮部尚書趙貞吉,就上書說:‘諡號給定,關係對已故官員一生之評價,要對史書和公道負責,必須慎之又慎。應先征詢百官的意見,由翰林院初議,再交內閣議定,最後由皇帝頒布。”

對此隆慶十分無奈,因為趙貞吉雖然說的不錯,但諡號發展到本朝,基本上已經濫了,非凡沒有惡諡不說,且成了裝點高官靈位的必備品……基本上三品以上,沒有犯大錯誤的官員都能得諡。加之隆慶新朝,為前朝建言得罪諸臣平反,所以出現了諡號大批發的現象,所以隆慶就從沒把給諡這檔子事兒,看得多麼了不起。

皇帝想得太簡單了,或許給彆人定個諡號,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但對胡宗憲這種身具大是大非的爭議人物來說,諡號如何,不僅關係到他本人的蓋棺定論,還會影響到許許多多活人的命運,甚至有可能會左右朝局。

因為諡號產生的全過程‘請諡、議諡、定諡、賜諡’,至少名義上,是要經過群眾討論、政斧裁定,最後由皇帝頒布的,可以看做對這個人的曆史評價,要比任何聖旨、廷寄上的說法,都更具有公信姓。

如果給胡宗憲以美諡,那他就是再無爭議的正麵人物,美諡程度越高,他的曆史評價也就越高,這當然會讓那些曾經侮辱過、迫害過他的人寢食難安了……胡成了好人,他們就是壞人,胡的形象越高,他們的形象就越差,甚至會失去道德的高度,陷入千夫所指的境地,所以隻要有千分之一的可能,他們也不會讓胡宗憲這麼容易得諡,最起碼也不能讓他得到美諡。

雖然很清楚百官這點小心思,但禮部拿規矩說事兒,皇帝也沒有辦法……大明朝的政治體係發展到現在,對於一應政務,皇帝隻有最高的決策權,如果插手下麵的具體事務,是要狠狠挨罵的……所以他不能越過禮部、自己翻翻《諡號表》,給胡宗憲定諡,那樣即不符合程序,還會被胡家人視為羞恥,不會領他的情的。

按例,諡號都是在喪禮上公布的。為了等著這兩個字,胡宗憲的靈柩至今還停在先賢祠裡,讓隆慶無法跟他是師傅交代。但隆慶再著急,也隻能任其按部就班的一步步走完程序,饒是他每天派人催促,等諡號報上來時,也已經進了臘月。

晚點就晚點吧,隆慶壓下火氣,打開奏本一看,登時又氣不打一處來了……原來討論來討論去,最後竟然給定了個‘襄湣’。後麵還有注釋曰‘甲胄有勞曰襄,使民悲傷曰湣’,後麵還有一大通的解釋。然而隆慶不願看那麼多廢話,他最近批了那麼諡號,自然知道這兩個字真正的含義……文臣有軍功曰襄,不得善終曰湣。這兩字聯起來,即是說‘此乃一立有軍功,不得好死的文臣。’要說這是對胡宗憲一生的概括,似乎也確實是這麼回事兒。

這是禮部和翰林院的人,反複權衡後的決定……他們既不願意得罪沈閣老,更不願意得罪徐閣老,便用這個誰也挑不出毛病的‘公正評價’,讓哪邊都挑不出毛病來。然而這個美諡泛濫、諡號貶值的年代,此等不帶感情的平諡,本身就是一種貶損,讓皇帝如何拿得出手?

隆慶將奏本打回內閣,命有司再議,為了避免某些人阻塞言路,蒙蔽聖聽,他還特意下旨,命在京官員,乃至各省地方官,也可以提出各自的意見,務必給胡宗憲一個,禁得起曆史考驗的評價。

朝野上下都看出來了,皇帝這次是鐵了心,要和內閣對著乾了——然而大部分京官仍不看好隆慶,認為就像他之前數次和內閣對抗,最後無一不是皇帝以低頭認輸為結局一樣,這次的結果,也不會有兩樣。

雖然京官大都緘默著,然而隨著時間推移,從南京、從東南數省,八百裡家裡傳來的奏本,卻向雪片般的飛到司禮監!對於給胡宗憲定諡一事,東南的官員士紳,表現出了出人意料的積極。他們紛紛借此機會,公然為胡宗憲訟冤,也第一次將東南官民對胡宗憲的真實感情,展現在天下人眼前。

有南京兵部、都察院、翰林院、國子監等八大衙門,以及江浙一百餘名官員聯名上書為證:

‘臣等誠惶誠恐、頓首懇乞聖主酬勤報功,以隆盛典,以快公論事。臣切惟天下不患無英雄豪傑,而患無以鼓舞之;人君不患無爵祿名譽,而患無以善用之。我國家功令,凡首功一級以上,增秩有差,賜金有差;其中有平一賊、複一城者,即賞以延世,爵以通侯,所待功臣亦不薄矣。然亦有矢心報主,保大定傾,功成再造者,卻含冤蒙垢、不得伸張,此其為人心之抑鬱,亦盛朝之闕遺,非淺鮮也。臣等素慨於中,義不容隱,為皇上陳之,伏惟聖主垂聽焉。’

‘嘉靖時,殲民外比,倭寇內侵,東南蓋岌岌也,先臣少保胡宗憲,以監察禦史而定亂,使數省生靈,獲免塗炭,其功亦豈尋常耶?時當五峰桀騖諸島,各擁數萬,分道抄掠。督撫總兵,俱以無能論罪,朝廷懸萬金伯爵之賞!若無宗憲悉力蕩平,則堤防不固,勢且滔天,其究莫知所底止者。獨不見宋人西夏失守,如折右臂,縱以韓、範之威名,先後經略,卒不能製。元昊之稽首者何也?狐免之窟成也。是宗憲之用奇設間,似不在韓、範之下。今黃童野叟,謂國家財賦仰給東南;而東南之安堵無恙,七省之轉輸不絕,與九重之南顧無虞者,宗憲之功不可誣也!’

‘胡宗憲以駕禦風電之才,吞吐滄溟之氣,攬英雄、廣間諜、訓技擊、習水戰!凡諸備禦,罔不周至,故能平數十年盤結之倭,拯六、七省焚掠之難,此其功豈易易者!若乃高倨謾罵,揮擲千金,以羅一世之後傑;折節貴人,調和中外,以期滅此而朝禽;此正良衛茹荼,心知其苦,口不能言者,而竟因此身辱蒙垢,亦可悲矣!毋庸諱言,宗憲之品,瑕瑜不掩,然比之猩瑣齷齪,以金繒為上策,一切苟且僥幸者,相去逕庭。臨事而思禦侮之臣,安得起若人於九原而底柱之也?!’

‘臣等身處東南,曾臨倭亂,耳目之所睹記,最為親切。且此乃東南之公論,非臣等之私言也。我皇上試詢大小臣工,有不以宗憲之忠切功高乎?肅皇帝曾曰:‘朕若罪宗憲。後曰誰肯為國家任事?’是宗憲之勤勞,我皇考知之,今皇上亦知之矣。然宗憲竟遭酷吏殘虐致死,吳越士民談及於此,每扼腕而不平,痛哭而涕下。此乃杜我大明任事者之氣,亦豈所以彰列聖與,我皇上無外之仁耶?伏望敕下該部,從公確議,務協輿情,務合國典。此亦激勸人心之一機也。謹奏以聞。’

隆慶隨即在此奏章後批紅曰:‘胡宗憲之功,功在社稷,亦為海隅一勤事之臣。惜其遭酷吏殘害致死,若不能厚嘉優渥、稍償其冤屈一二,今後有事,還有何人挺身而出?朕寢食難安,愧對列聖矣!’

這份聯名奏疏一出,洗刷了胡宗憲長久以來,所背負的一項汙蔑,那就是‘胡宗憲雖然平倭成功,但這建立在他對東南殘酷剝削的基礎上,所以雖然打跑了倭寇,但東南的官紳百姓,卻仍然恨他入骨。’這個說法起自胡宗憲的死對頭王本固,因為對抹黑胡宗憲,消除鳥儘弓藏的不良影響十分有用,所以很快為朝中所謂‘清流’所用,被狠狠烙在了胡宗憲的臉上。

現在東南的官員說了,這是根本沒有的事兒,東南人民都感激胡宗憲。而皇帝也不怪罪他偽造聖旨之罪,一下子,壓在胡宗憲身上的三座大山,便去了兩座,剩下一座就是那所謂的總督銀山。然而僅僅數曰之後,負責查抄胡宗憲家財的官員便上報,從他家中搜出的各種財物,折銀不過五千餘兩白銀。這在富商雲集的徽州,勉強能算個小康,絕對稱不上富有。

於是越來越多的官員開始質疑,難道這就是總督銀山?這山也未免太小了吧!

當年辦案的官員,隻能反複說,他當時的生活如何如何奢侈。然而事情過去多年,早就找不到證據證明了,在風向徹底改變的今天,已經不會被輿論所采信了。

為胡宗憲請願的,出現在臘月十八,這一天,進京趕考的舉子,身著素服,打著‘寶劍埋冤獄。忠魂繞白雲’的巨幅挽聯,從棋盤天街出發,過東西江米巷,沿著主要乾道繞城遊行。

若是以往,兵馬司和順天府,早就出動人馬,把這些舉子驅散了。然而在這輿情變幻、風起雲湧的關口,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隻能任由那些舉子高呼大喊。路過國子監時,監生們又傾巢而動,加入了遊行的隊伍,聲勢更加浩大,也更加肆無忌憚,到後來竟喊出了‘打倒權殲,還我公道!’的口號,聲浪震天,全燕京城人的都聽到了。

徐閣老在深宮之中,雖然聽不見外麵的聲音,但他在得了稟報之後,還是一陣陣的心驚肉跳。

‘不能放任下去了!’激烈的心理鬥爭後,徐閣老終於下定決心,剛要命人處理此事,卻聽到皇帝親自上城門樓,向士子們宣諭的消息……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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