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默從乾清宮出來,已經是天色大白,宮燈也全熄滅了。
緊緊大氅的領子,他便往會極門行去,到了門前時,兵丁們剛剛開門,書吏們在打掃庭院。看到沈閣老在此時出現,眾人都先是一驚,然後才忙不迭的行禮。
沈默點點頭,便徑直進去,正好碰到徐階從值房中出來。
看到沈默出現在這裡,徐階並不意外,隻是原本黯淡的臉色,更加黯淡了。他也沒問沈默,是怎麼進的宮,隻是強打精神,如老父親般慈祥的笑道:“一起用早點去。”
沈默點點頭,上前兩步,扶著徐階的胳膊,往後院‘食堂’走去……食堂外堂裡,已經坐了不少司直郎和中書舍人,看到沈閣老扶著元翁進來,都紛紛起身問安,但眼中都透出奇異的光……內閣的勾心鬥角雖然雲山霧罩,但瞞不過他們這些眼皮子底下的人,真不知這對師徒要多深的心機,才能裝出這副和和睦睦的樣子。
到了內堂,還是那條長長的飯桌,隻是桌布換成了白色的。徐階在北頭主位上坐定,沈默坐在他左手邊……長長一條餐桌,兩人隻坐了一角,顯得有些空曠冷清。
轉眼間,桌上便擺好了精致的四葷四素冷熱菜肴、三屜不同口味的各色麵點、兩罐精心熬製的養生粥品……不算奢侈,唯覺雅致,可見大廚把握住了閣老們喜好的調調。
兩人麵前整齊擺著精致的杯碗碟筷,兩人都有些出神……兩人之前都設想過,再見麵的情景,但在今夜之前,卻誰也沒想到,今天就會在一起共進早餐。所以對這頓早餐,其實兩人都缺乏必要的心理準備,就像屜籠裡冒著熱氣的小籠包,沒有咬破前誰也不知道裡麵是葷是素。
徐階不動不語,沈默自然安靜的等著。過了一會兒,老首輔才回過神來,看看麵前的餐具,對侍者吩咐道:“拿點酒來。”
“啊……”侍者有些吃驚道:“元翁是要酒嗎?”見徐階輕輕點頭,才知道自己沒聽錯,趕緊去拿酒拿酒具過來。訓練有素的侍者,之所以會如此吃驚,是因為朝廷明文規定,官員在入暮之前不許飲酒,以免耽誤公事。
聽說徐階要酒,沈默眼中的驚訝也是一閃即逝。
閣老要酒,肯定是要給的。須臾,桌上便添了一瓶躺在熱水中的陳年花雕,還有三個元朝官窯的藍釉酒杯……在沈默的對麵,還擺著一套餐具,那是為宿在閣中的張居正準備的。
但兩人都知道,這次他不回來了。
把一應侍者支出去,讓隨從把門看好,內堂中便隻剩下兩位閣老。
沒有侍從,沈默隻好站了起來,拿起酒瓶先給自己倒點嘗嘗,輕聲道:“正好。”便給徐階斟滿,自己卻隻倒了半杯……這是這個年代冬天喝酒的禮儀,要先為長者試一試酒溫,但因為畢竟是先喝了一點,所以這給自己的第一杯,要隻斟一半,以示賠罪。
“滿上……”徐階卻讓他把酒斟滿。
沈默遲疑一下,隻好照辦,然後把酒瓶放回水盆中,端起酒杯要敬酒,卻聽徐階緩緩道:“看到此情此景,你想到了什麼?”
沈默看看徐階麵前的酒杯,再看看自己的手中的酒杯,輕輕擱下道:“酒是好東西,可以解憂,學生想起了曹艸的《短歌行》……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這是個中規中矩的回答,徐階聽了感到有些滿意,接著吟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沉吟至今……”說著精神一抖,端起酒杯道:“江南,為師敬你。”
沈默趕緊欠起身道:“哪有老師敬學生的,我敬老師。”便端起酒杯,搶先一飲而儘了,然後將杯底亮給徐階,果然一滴不剩。
徐階卻端著酒,繼續沉他的吟……良久才緩緩道:“我不配當你的老師啊。”
沈默這次是真吃驚了,沉聲道:“老師,您何出此言?”
“一直以來,你是打落了牙往肚裡咽,臉上還得掛著笑。”徐階抬起頭,一臉坦然道:“這都是我一手造成的。”
看著沈默臉上難言的訝異,徐階的眼光仿佛能透徹人心道:“你方才聽到我要酒,眼中閃過一絲訝異,我雖然老眼昏花,但應該沒看錯,”頓一頓,他目光複雜的望向沈默道:“你當時心中閃現的,不是‘唯有杜康’,對不對!”
沈默完全被動了,但他畢竟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了,縱使心中驚濤拍岸,也不會這麼輕易就亂了方寸,輕輕搖頭道:“當時隻是想不到,您竟然會清早要酒,空腹喝酒會傷身的。”
“嗬嗬,是麼……”徐階不置可否的笑笑道:“看來是老夫多想了。”說著捏起酒杯,垂目望著杯中酒液,幽幽道:“《太祖實錄》讀過多少遍?”
“不下十遍。”沈默低聲道。
“以你的狀元之資,想必已經爛熟於心了。”徐階緩緩道:“我還以為,你端起酒杯時,會想起太祖那句名言。”說到這裡他停下來,把酒杯送到沈默麵前,然後一字一句地,念出了朱元璋在請他的大臣茹太素喝酒時,說出的那句名言:“金杯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這絕對是誅心了!聞此晴天霹靂,沈默不得不離席下跪,指天發誓道:“學生若有此欺師滅祖之心,就讓天雷殛了我!”也不知能不能再穿越去宋朝……看著沈默伏在地上,頭也不敢抬的樣子。徐階稍出一口惡氣,然而這跟他一夜思量後的結果南轅北轍,當然不能讓沈默再跪下去了。
“快快起來。”徐階道:“老夫相信你沒有此心了。”
沈默不吭聲,伏在那裡裝死,地上卻明顯濕了一小片,似乎是淚如泉湧了。
“罷了,老夫給你賠罪了。”徐階說著也扶著桌角起身,緩緩朝沈默跪下。
沈默這次不能裝死了,趕緊起身扶住徐階已經呈弓字形的身子,痛哭流涕道:“師相,您是要引雷殛了我嗎!”
“拙言拙言,我們何至於鬨到這一步?”徐階也痛哭道:“真要讓親者痛、仇者快嗎?!”師生兩人遂抱頭大哭一場……師生仍執手相望淚眼,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的體己話,似乎多年的隔閡塊壘,全部都一掃而光,又成了親密無間的好師徒。
待那雲收雨歇,沈默先行起身,然後把徐老師攙起來,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卻不坐下,而是從衣袖裡掏出了,從皇帝那裡拿來的供詞,雙手遞給徐階道:“這就是學生深夜被召進宮中的原因,皇上將此事交予,學生單憑老師吩咐。”
“哦……”徐階掏出手絹,擦擦昏花的淚眼,矯情道:“老夫不能看。”
沈默卻不收手道:“師生之間無秘密,老師但看無妨。”
徐階這才扭扭捏捏道:“也對,那我就看看,也好幫你拿個主意……”於是接過供詞,從袖袍中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鏡,凝神看了起來。
徐階看得很慢,沈默一直以一種恭敬的表情看著他,一直等他那雙老花眼,把供詞全看完了。
“竟出了此等驚天醜聞,”徐階摘下眼鏡,頹然道:“老夫必須要請罪了,也罷,是到了退位讓賢的時候了。”
“師相,萬不可出此言啊!”沈默連忙起身勸道:“大明兩京十三省,都在您老肩上挑著呢,這擔子彆人是擔不動得!”
“拙言不必勸說!”徐階搖頭道:“長江後浪推前浪,一代江山換舊人。為師已近風燭殘年,這個首輔本就當不了多久了。”
沈默有些錯愕道:“老師怎會突然如此悲觀,您這身子骨,還可以再乾二十年呢。”
“再乾二十年,彆人不把我恨死。”徐階喟然歎道:“朝廷已是積弊重重,迫切需要革舊布新。然而為師老矣。積陰冥迷,非薄力所能抉;濁流奔放,非寸膠所能澄,徒積年歲,竟無補益,每上懷古人,下計後世,都不禁麵紅耳臊、悵然汗流。其實早已有退位讓賢之心,隻是讓誰來接班,才能擔此重任,我得對朝廷負責,不得不慎之又慎。”說著一臉真誠的望著沈默道:“以前的事情不提了,隻要你知道,為師已經選定你就成了。”
“學生,學生……”就算是沈默也懵了一下,有些結舌道:“學生還太年輕,您彆嚇我。”
“改掉你那中庸的毛病,如今大明需要的是果敢勇決的領袖,要有當仁不讓,舍我其誰的氣勢!”徐階定定望著他,一字一頓道:“如今不趁著老夫還能遮風擋雨,在百官麵前把能力展示出來,你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擔此大任呢?”
沈默這下徹底見識了,什麼叫薑還是老的辣,什麼叫酒還是陳的香,什麼叫飯還是隔夜的餿了……山外有山啊小同誌。
很快,從親切的師徒,又升華為衣缽相傳的關係,似乎在徐階心裡,已經再沒有張居正的容身之處。
“師相教訓的是。”沈默微微皺眉道:“但這都是沒有證據的事情,全都是滕祥一張嘴說出來的。他扯東扯西,扯出了督撫、扯出了九卿,還扯出了閣老。但問他證據,卻說都燒了,這就成了攀扯!楊豫樹和海瑞也是昏了頭,竟將這樣的口供呈了上來。師相,倘若叫皇上您老去徹查,您能查出什麼來?”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徐階沉痛道:“徹查吧,還讓那個海瑞來擔綱,老夫當初之所以,讓他個四品官出來擔綱,就是看中了他是柄無所不破的利刃,這次這柄利刃艸之你手,隻要功夫下足,一定會找出證據來的!”說著表態道:“到時候該抓誰,該辦誰,老夫會全力配合的!”反正表決心又不要錢,徐閣老最愛乾這種事兒。
“但聖心……”沈默輕聲道:“是不作此想的。”
徐階這下愣住了,道:“皇上什麼意思?”
“一是不希望此事波及太大,引起朝政混亂,讓國事雪上加霜。”沈默答道:“二是,希望能放過他的兩位師傅。”
“第一個可以理解。”徐階緩緩道:“但第二個要求,不是皇帝應該提的。”
“也算可以理解吧。”沈默輕聲道:“皇上畢竟剛剛禦極,這時候就處置昔曰的老師,難免給人以刻薄寡恩,有悖綱常的印象……您知道,當今是想跟先帝有所區彆的。”
“唔……”徐階緩緩撚須道:“這樣說也有些道理,但臣子要致君堯舜,豈能一味的順從?”
“可以先冷一下,過段時間再處理。”沈默輕聲道。
“嗯……”徐階這才答應道:“也罷,那就先便宜他們。隻查李春芳、王廷相這些涉胡宗憲案之人,其餘行賄之人,隻存檔,這次就不追究了。”
“是……”沈默輕聲應下,旋即卻又皺眉道:“可單查李春芳的話,他會不會死咬著太嶽不放?”
“這倒是個死結。”徐階恨聲道:“若非為了皇上著想,把兩人一起查辦才是正理!”
“師相就彆說氣話了。”沈默苦笑道:“其實這個案子,就看學生願受多大委屈,既然九十九拜都拜了,也不差這一哆嗦了。李春芳那一份,我也背著吧。”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