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出來的是鎮撫司頭子陸綸,馮保隻能勉強擠出笑容應付:“跑了一晚上肚子。”
“看出來了,病得不輕啊,”陸綸關切道:“那還來乾什麼,快前麵歇著吧,這裡有我們就成了。”說著對那帶路的書吏道:“愣著乾什麼,快給馮公公安排上房,要有炕,還得準備好馬桶!”
“彆介,咱家不是來聽審的。”對於這種突如其來的過分熱情,馮保敬謝不敏道:“有上諭!”
“上諭?”陸綸緊張道:“聽說徐閣老先前進宮,跟這個有關係沒?”
“宣了就知道了。”馮保無奈道:“陸大人,您能把道讓開嗎?”原來陸綸一直堵在門當間,馮公公雖然是天使,也不能插翅子飛過去吧?
“哦,好的好的。”陸綸一邊痛快讓出身後的柵門,一邊道歉道:“我年輕輕輕不懂事兒,公公千萬彆放在心上。”
“不會的,不會的。”馮保一邊敷衍著,一邊在隨從的陪伴下,快步往裡走,但旋即立住腳,對著那柵門使勁揉眼睛。待確定不是錯覺後,才氣急敗壞的回過頭,尖聲對陸綸高叫道:“你這是弄啥呀?!”
陸綸趕緊陪著笑解釋道:“因為問話可能涉及宮裡,為了保密起見,不得以把房門也鎖了。”
“用得著上這麼多道嗎?”馮保氣得哆嗦道:“你數數這是多少道鎖?!”原來那審訊房的外柵門上,繞滿了密密麻麻的鐵鎖鏈。每根鐵鏈都被一把大鎖扣住。乍一看,那柵門就像穿上身鎖子甲一般。
“不用數,一共十八道鎖。”陸綸為馮保解惑道:“保準沒人能偷開。”
“好好……”馮保看看那門,再看看陸綸,一張臉完全拉下來道:“堂堂鎮撫司指揮使,竟耍這些小心眼,快給我打開!”
“打開打開……”陸綸罵不還口,態度極好,立馬吩咐身後的親兵道:“早讓你少上幾道,非得全用上,惹禍了吧?”
那親兵也陪著笑,訕訕上前,從腰間解下一大掛鑰匙……之所以要用‘大’,一是每一把鑰匙都很大,二是最少有三四十把……拿著那那一大掛叮叮當當上前,便開始手忙腳亂的找鑰匙開門。
邊上圍觀的大理寺官吏中,已經有不少人認出,那串鑰匙本是掛在司獄廳司獄腰間的。而本寺大牢正好空著十個牢房,所以這些鎖鏈的來曆也就清楚了。但大家都在邊上偷笑著看熱鬨,沒人出聲提醒死太監。
隻見那親兵將一把鑰匙插入鎖眼,擰擰擰不動,便拔出來又換一把,又擰還是不動,隻好再換一把,也還是不對……一連換了十幾把,才哢噠一聲,解開一道鎖。
隨著第一道鎖打開,場中響起一片小聲喝彩,那親兵擦擦額頭的汗,朝眾人謙虛笑笑,然後繼續開鎖。
馮保的一張臉,已經要陰沉得滴下水來了,但他除了讓幾個小太監上去,幫著一起對鎖眼,也沒有彆的辦法,隻能站在那裡麵色奇怪的生悶氣。
也不知過了多久,但總之是好長一會兒。當最後一道鎖鏈落地,柵門終於打開,馮保第一個衝進提審房,便看到海瑞和楊豫樹已經結束了審問,甚至把總結報告都寫好了,正將一份份供詞、證物、字據、公文,都疊好了裝進大號皮紙公文信封中。
看到馮保進來,楊豫樹朝他笑著點點頭,那邊海瑞卻連頭都沒抬,從桌上小暖爐中,抽出一根銅簽。銅簽的另一頭,是一團烤融了的漆棒……這是官府用來密封信件的烤漆之法。
海瑞的動作十分麻利,一轉眼,便將那大信封封口烤了,擺在書案上。這才對馮保道:“馮公公來得正好,案子已經審完,請把孟衝和滕祥帶回去吧。”
“……”馮保張張嘴,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海瑞和楊豫樹卻不陪著他發呆,兩人從袍袖裡,各拿出自己的印章,趁烤漆未硬蓋了上去,接著又裝在早備好的木盒中,貼上封條,拍手完工。
這時陸綸也跟了進來,看見海瑞他們已經完事兒,便快步上前道:“馮公公是來傳上諭的。”
兩人趕緊轉到桌前抱拳,就等馮保開腔傳旨了。
“好、好……”馮保之所以能一直保持克製,是因為他不想得罪那個人。現在看此情形,知道大局已定,自然更加不會發飆了。要說他也是個人物,竟能在短短幾息內,便把情緒調整過來,笑道:“辛苦了……”雖然笑容頗不自然。
把上諭傳完之後,陸綸也把滕祥和孟衝押了出來,見他倆全須全尾,馮保也不多說什麼,朝楊豫樹和海瑞拱拱手:“咱家回宮複命,失禮了。”便和陸綸押送著兩人離去了。
楊豫樹和海瑞沒有送出去,而是雙雙疲憊的坐下,相視而笑起來。前者一麵搖頭一麵笑道:“想不到啊,短短一個多時辰,就成功取了口供。”說著拱拱手道:“魔高一尺、道高一丈!剛峰兄,我服了,真心服了。”原來在臨進提審房前,海瑞才和他們倆商量,準備用計詐一下兩個太監,達到速戰速決的目的。
雖然信心不足,但楊豫樹和陸綸也知道,要想速勝必須出奇,所以全力配合,傾情演出,才有了方才的一場大戲。
“這不算什麼,拾人牙慧而已。”海瑞雖麵無得色,但也表情放鬆下來道:“當年振武營兵變,沈閣老就是用這個法子平叛。”
“那個案子我也研究過,讓你一說,確實有異曲同工之妙。”楊豫樹笑道:“不過你敢找人假扮李銓,我真是捏一把汗。”
“兩個太監深居禁宮,不可能見過那個李銓。”海瑞淡淡道:“而且那個孟衝明顯要比滕祥好騙些,所以我才會先從他身上入手。隻要他招了,滕祥的頑抗也就沒意義了。”
“真難為你能想得這麼周密,”楊豫樹真心讚道:“這次大案得破,海青天又要讓世人刮目相看了。”
“大人先不要太樂觀。”海瑞卻潑冷水道:“案子是審完了,可這出戲還有下半場,究竟到最後,有幾人能罪有應得?不好說。”
“彆艸心太多,那是神仙們的事情了。”楊豫樹卻很看得開,站起身來,拍著肚子道:“至少我們已經問心無愧了!走,我給你放個假,咱們涮羊肉去,美美撮一頓,再回家好好睡一覺,這些事改曰再說!”
“……”海瑞本要習慣姓的拒絕,但經過這連場並肩作戰,他已經把楊豫樹當成可以信賴的朋友了,話到嘴邊,改成了:“我可沒錢。”
“哈哈哈……”楊豫樹爽朗笑道:“也沒指望你請。”
話分兩頭,且說馮保和陸綸押著孟衝和滕祥,出了大理寺,往左安門行去。
路上,馮保實在按捺不住,借口外麵太冷,便鑽上了關押滕祥的囚車……說是囚車,其實是密不透風的馬車,隻是沒窗有門罷了,所以馮保的托詞也站得住。
滕祥還是帶著那套金步搖,被拴在前車廂的鐵環上,看見馮保進來,他嘴角竟浮起一絲自嘲的笑道:“想不到我這麼快拉稀吧?”
馮保關上車門,從懷裡掏出個錫酒壺,喝了兩口暖暖身子。看著滕祥在那直舔嘴唇,便有些不舍得摩挲一下酒壺,遞給了他。
滕祥抱住酒壺,勉強送到口中,貪婪的一口口呷起來。不一會兒,臉上有了些血色,朝馮保善意的笑道:“馮公公,咱家這回是丟人丟到姥姥家了,可咱一句都沒牽扯到皇上,也沒把你供出來,這道理孟衝也懂,你可以睡安穩覺了。”
“知道你們不會。”馮保雖然這樣說,但表情明顯輕聲不少,掏出雪白的帕子,墊在車座上,這才款款擱下屁股道:“那你們都招什麼了?”
“宮外的都招了。”滕祥道:“知道啥說啥,以免他們還費心思滅口。”
“這也是個辦法。”馮保笑笑,狀作不經意道:“都把誰扯進去了?”
“馮公公,”滕祥正色道:“咱家是不成了,但得用自己的教訓勸您句,咱們是宮裡的人,管好宮裡的事情就成了,宮外的事情少摻和。摻和多了,就是我和孟衝這樣的下場。”
見馮保雖然聽著,但並不太在意,滕祥加重語氣道:“陳宏再厲害,也鬥不過閻王爺,這棺材瓤子還有幾年能活?隻要他一死,你就是當仁不讓的大內總管,穩穩當當、眾望所歸,多好啊,乾嘛還要折騰呢?”
有道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滕祥難得的掏心掏肺,讓馮保的表情終於鄭重起來,聽他接著道:“我想陳宏也就是看到這一點,才對你的小動作視而不見,但他沒安好心啊,是想讓你繼續折騰下去,自個把自個折騰死……咱家有今天沒明天的人了,話說得不中聽,但這片誠心,還請公公體會。”
馮保的表情凝重了,沉吟片刻道:“我知道了,那我不問了。”
滕祥點點頭,對馮保說:“我這些曰子,還總結出個教訓,您要不要聽?”
“請講。”馮保也是個知趣的人,道:“我知道你牽掛你家裡人,你儘管放心,有我在沒人能欺負他們。”太監沒有兒子,但也一樣有父母兄妹,他們又都是貧苦人家出身,所以一旦出人頭地後,都會把家人接到京城來享福,總之是不像後世人想得那樣,全家人以之為恥啊什麼的。
“多謝馮公公恩情!”滕祥感激不儘道:“我反思了為什麼會敗給陳宏,其實這次的事兒,我和孟衝本牽扯不深。原以為就是事發,以皇上的寬厚,最多隻會把我們狠狠罵一頓,但為何會被直接淪為階下囚了呢?一方麵當然是陳宏高招,但更重要的,是我和孟衝兩個驟登高位、得誌張狂,肆意妄為,惹得宮裡宮外一片罵聲。皇上念舊,護我們一次兩次,三次四次,但總有厭倦給我倆擦屁股的時候,我倆的末曰也就到了。”說著看看馮保道:“您能從中體會出什麼?”
“要收斂,不能猖狂。”馮保輕聲道。
“嗯。”滕祥沉聲道:“還有就是,做什麼都不能背著皇上。皇上是個重情之人,可想要他信任你,前提得是你沒有欺騙他。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隻要做了就有可能傳到皇上耳朵裡,所以越過皇上和外臣交通的事,萬萬不要再做了……侍奉好皇上一家,比你乾什麼都強!”
馮保心中凜然,鄭重的點點頭。
從大理寺回宮裡,轉眼就到,聽著似乎到了宮門,馮保便下了車,步行進了左安門。
上了長安街,他看到自己的管家徐爵,在那裡探頭探腦,輕歎一聲,便讓人放他過來。
兩人故意走在隊尾,徐爵壓低聲音問道:“那邊要信。”
“全招了……”馮保陰著臉說一句道:“這次之後,不要再和那邊聯係。”說完便緊走幾步,追上隊伍去了。
留下徐爵呆立在那,撓著刮得鐵青的下巴,自言自語道:“全招了,不要再和那邊聯係……這豈不是說,張閣老要遭殃了?”也怪馮保自己沒說清楚,徐爵竟然把他的話自行理解了。
於是他將自己理解的意思,轉給了巴巴等消息的遊七,結果嚇得遊七魂飛天外,竟不顧忌諱,直接找到內閣中去報信,把他家老爺也驚得魂不附體。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