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計之後,兩人便分頭行動,徐階去宮裡討情麵,張居正則在把信寫完送出後回到內閣,命人以公事為由,將鄒應龍喚到文淵閣來……這種事,本不該在宮內密謀,但張居正已被整怕了、整乖了,知道外麵哪裡都不保險,所以隻能在中樞之地,行此鬼蜮之事了。
一直等到過午時分,鄒應龍終於來了。
看到他姍姍來遲,張居正有些不快道:“雲卿,你怎麼磨磨蹭蹭現在才到?”
雲卿是鄒應龍的號,他先向張居正行了禮,然後苦笑道:“今非昔比,還是低調些好,哪敢馬上就來。”
張居正本想調笑一句‘你這個不世功臣,如今也曉得怕人了?’但一想到自己為了這次會麵,還不是煞費心思?心情一陣鬱卒,故改口問道:“一路上沒碰到熟人?”
“沒有。”鄒應龍道:“特意挑了個都吃午飯的時候。”
“好。”張居正不太會放下架子,說不出什麼熨燙的話來,隻能乾巴巴道:“我已經吃過了,讓廚房給你送些飯菜過來吧。”
“多謝閣老好意,”鄒應龍苦笑著說,“但一頓不吃餓不著,您有事還是先吩咐吧,這裡非我久留之地啊。”
“這話也對。”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張居正感覺鄒應龍對自己,不如以前恭敬了,不由想起徐階那‘誰還把你放在眼裡’的話,心中升起一陣怒火,使勁才壓下,點點頭道:“咱們還是說正事吧。”
“是。”鄒應龍點點頭,他倒真沒有輕慢張居正的意思,隻是最近都察院的名譽一落千丈,走到哪裡都會被同僚取笑……而他自倒嚴之後,向來自命不凡,哪受得了這份閒氣?結果一臉的晦氣沒全收起來,引得張居正多心了。
張居正也不跟他廢話,便切入正題問他:“雲卿,那海瑞審案的事,你可關注?”
鄒應龍點點頭,一臉苦澀道:“審的是僉都禦史,總憲大人也被牽連,還有個巡按禦史成了汙點證人,都察院的百年芳名,算是一朝敗儘了……”
乾清宮,東暖閣,徐階在等待了一個半時辰,喝茶喝的膀胱脹大後,終於獲得了隆慶皇帝的召見,陪同的還有老太監陳宏。
“聽聞元翁最近微恙,朕十分擔心,”隆慶登極已經一年,這一年裡,整個人的氣質已經改變很大,至少言談舉止上,沒有了初登極時的局促寒磣,終於像個皇帝的樣子了:“剛還跟老陳說,要讓他代朕去探視呢。”
“勞皇上掛念,”徐階一臉感激道:“微臣隻是偶感風寒,吃了兩服藥,已經不打緊了。”
“那太好了。”隆慶頷首道:“內閣、大明和朕,都是一天也離不開元翁哇。”
聽了這話,徐階的眼睛亮了一下,又趕緊謙遜道:“微臣惶恐,皇上謬讚了。”
“好了,不說客套話了。”隆慶擺擺手道:“元翁這麼著急見朕,到底有什麼事啊?”
“回稟皇上,老臣是為了胡宗憲的案子而來。”徐階恭聲道:“這個案子不能再往下審了,否則後果不堪設想!”
“有什麼後果?”隆慶問道。
“看眼前,就是朝堂大亂、國無寧曰;看遠點,它會破壞祖宗法度,危及政體運轉,害莫大焉!”徐階危言聳聽道:“太祖設立都察院,專為了監督朝綱,糾察不法,以保證大明朝廷百官,能行正道、忠值守。這是個專門得罪人的衙門,但對於大明的長治久安,有著無可替代的重要作用。所以不能將其視為一般衙門,要特彆保護才行。”
隆慶是個‘趴耳朵’,覺著這話有道理,便細細的尋思起來,許久才輕聲道:“朕聽說‘知法犯法,罪加一等’,既然是糾察不法的衙門,出了這樣的醜聞,就更該一查到底,否則如何使人再信它?”
對於皇帝能說出如此有見識的話,徐階真要刮目相看,不過他還是搖頭道:“權威倒了,就沒有再豎起來的可能;破而後立,那是對彆的衙門而言,但對都察院這樣的衙門,哪怕勉強立起來,也隻會名存實亡,再也出不來心係社稷、仗義執言的合格禦史了。”
“那元翁以為呢?”隆慶畢竟還隻是個樣子貨,肚裡沒有他爹那樣的經緯乾坤,所以一下就讓徐階給唬住,拱手讓出談話的主動權。
“我記得成為左都禦史,是你一直以來的理想。”內閣值房中,張居正沉聲對鄒應龍道:“不過要是都察院這次徹底栽了,我奉勸你,還是申請外放吧……再下去沒前途了。”
“閣老說的不錯……”鄒應龍苦澀的點頭道:“事態已經失控,院裡人都恨死萬倫了,還有總憲大人,怎麼會……”他看看張居正,沒有繼續說下去。
張居正知道他的意思,索姓挑明了道:“雲卿,我們實話實說,你是不是覺得,這背後有我的影子?”
“外頭傳聞很多,”鄒應龍眉頭一跳,圓滑地說:“神乎其神,說什麼的都有,怎麼能采信呢?”說到這,他話鋒一轉道:“不過如今京師官場上,也確實有不少雙眼睛,在看著閣老您呢。”
“看著我乾啥?”張居正皺眉道。
“嗬嗬……”鄒應龍笑道:“看您怎麼出招唄?不然真要被人將死了。”
“嗬嗬……”張居正也笑起來,隻是他笑容的含義,和鄒應龍大不相同:“濁者自濁、清者自清,我現在不便說什麼,但時間會證明一切,”能在官場混的,誰都不是傻子,張居正也不指望能徹底撇清了,隻是先含混著應付幾句,然後便開始正題道:“不過有一點,你說得對,我再不出招,就要被人將死了!”
‘這果然是場神仙打架!’見猜測終於得到證實,鄒應龍的表情嚴肅起來,低聲道:“元翁不會不管閣老您吧?”
“當然不會。”張居正淡淡道:“我這次找你來,正是奉了元翁之命。”說著從袖中掏出張條子給鄒應龍看。
鄒應龍接過一看,上麵果然是徐階的親筆手書,讓自己一切聽從張太嶽的安排,不必有任何顧慮,事成之後,以左都禦史相酬雲雲。
將那條子橫豎看了兩遍,鄒應龍剛想將其收入袖中,卻被張居正阻止道:“燒了它!難道你還怕元翁賴賬?”他隻好怏怏的將那紙條,投入火盆中,火光一閃,轉眼便化為灰燼了。
把視線從火盆收回,鄒應龍望著張居正道:“既然驚動了元翁,肯定不是小事,閣老請吩咐吧。”
見他沒有推諉,張居正心中大定,暗道:‘他還是老樣子,為了野心不顧一切的家夥……閣老果然沒看錯人。’便低聲道:“元翁的意思是……”
“皇上明鑒,那種‘一粒老鼠屎,壞了一鍋粥’的說法,不過是書生之言。事實上,除了富家大戶之外,一般百姓的處置方式,都是將老鼠屎和被汙染的部分挑出去,而不會把整鍋粥都倒掉……對於都察院而言也是同樣道理,絕大多數都是忠誠清廉、不畏強權的合格禦史,不能因為幾個人的錯誤,就連他們最珍重的名節,並都察院的威嚴也犧牲掉。”見皇帝在傾聽,徐階知道自己掌握了主動,便愈發言辭鑿鑿道:“所以以微臣愚見,對於那些涉案的官員,不宜直接審訊處理,應先將其調到彆的衙門,同時暗中調查取證,欸此事熱度過去後,再給予其嚴厲的處置,這樣對都察院的消極影響才能最小。”
聽完徐階的長篇大論,隆慶感覺自己要被說服了,便問邊上伺候的陳宏道:“老陳,你覺著呢?”
“朝廷大事,老奴不敢多嘴。”陳老太監乾瘦佝僂,眯成一條線的眼睛,完全埋沒在滿臉的皺紋中,渾身上下最顯眼的是那兩道長長的瘦眉。要是把身上的蟒衣一脫,便與一般莊戶老頭沒啥區彆。
但現在誰也不敢小覷這棺材瓤子,徐階微笑道:“此案牽扯到東廠,老公公是大內總管,正得聽取您的意見。”說完他便端坐在錦墩上,審視的望著對方。
“元翁都這樣說,老陳你就彆顧忌了。”看起來,隆慶對這老太監很是信賴。
“那老奴就鬥膽說兩句。”陳宏還是垂著眼皮道:“元翁之言老成謀國,老奴完全讚同,”頓一頓道:“而且老奴說句大逆不道的話,皇上昨兒下令把孟衝和滕祥兩個,交給外官審訊,雖然是大公無私之舉,老奴當時也是讚同的。但回去後一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怎麼琢磨怎麼覺著不妥……”說著壓低聲音道:“那兩個奴婢久在宮闈,知道太多的大內隱秘,聽說那海瑞是個厲害角色……老奴擔心,他倆在三木之下,會嘴上沒了把門的。”
聽陳宏這一說,隆慶登時就變了臉色。孟衝和滕祥兩個,向來以引帝遊幸、變著花樣的給皇帝找樂子而邀寵的,在他倆的引導下,隆慶不知乾了多少荒唐事……雖然宮外一直有所傳聞,但比起真相來其實百不足一……這就已經被大臣們罵得體無完膚了,要是這倆奴才再爆出猛料,那自己還要不要活了?
“昨天怎麼不攔著呢?”隆慶終於入彀道。
“老奴年紀大了,心思轉的慢。”陳宏趕忙請罪道:“今天又聽了元翁的話,才恍徹底想通,還請皇上贖罪。”
“不用廢話了,”隆慶一擺手道:“趕緊把他倆弄回來,彆給我在外頭丟人現眼!”
“可是,皇上金口已開,怎麼好收回呢?”陳宏一臉為難道。
“不瞞元翁,朕已經一團亂麻了。”看看徐階,隆慶苦著臉道:“這事兒該如何收場,你給朕出個主意吧?”
“不難,一個字‘拖’。”徐階緩緩道:“皇上先下道諭旨,便說宮裡查案有大突破,需要他們先回宮裡調查,待宮裡審完了,宮外再接著審。”頓一頓道:“至於這段時間,就先休庭,審訊官先忙各自的公務吧。”說著淡淡道:“還有十天就進臘月了,隻要拖進臘月,大夥的心思就轉到各自衙門的年底收尾,然後忙年、過年……一兩個月不會想起這事兒。等來年二月再審此案,就沒那麼多人關注了,該殺該判,也就沒那麼大壓力了。”
“果然薑還是老的辣!”陳宏讚道:“大明確實離不了元翁。”
“唉……”皇帝意義莫名的歎口氣,意興闌珊道:“照辦吧。”
“不是看玩笑吧?”聽了張居正的計劃,鄒應龍臉都白了道:“叫我彈劾元翁?不說彆的,他老人家是丙辰科的座主,我是丙辰科的進士,也得叫他一聲‘老師’。”說著連連搖頭道:“學生彈劾老師,可是冒天下之大不韙的醜聞啊!”
見他怕成這樣,張居正也不太意外,慢慢勸說道:“縱使人們起先有些誤會,但老師已經說了,不會怪你,到時候還會讓你當左都禦史,此乃師生共譜一段佳話,肯定會青史留名的!”頓一頓道:“到那時,天下無不將你們視為師生楷模,又有誰能對你說出個不字?”
“……”鄒應龍已經被說動了,但一想到彈劾老師的可怕後果,又連連搖頭道:“不行不行……我不能做那種事。”
見橫豎勸不動他,張居正隻好退而求其次道:“那你先不出麵,找幾個手下試試水先,這樣總行吧?”
“這沒問題。”鄒應龍這回答應的乾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