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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五章 神仙們(下)(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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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默親去司禮監交了手本,沒多長時間便從宮裡出來了,然而就這短短的一會兒,卻讓不少大人物,今夜無法入眠了。

文淵閣,西頭第二間值房中,終於獨占一屋的張居正輾轉反側,絲毫沒有睡意。腦海中全是幾經周折,才從馮保那裡打探到的消息……據說沈默進了司禮監值房,本來說是遞上手本就走的,誰知正碰上掌印太監陳宏,兩人便在恭默室中交談了幾句,至於談話內容外人不得而知。唯一能確定的是,從兩人進去到出來,也就是一盞茶的時間!真要密謀的什麼的話,刨去寒暄試探,怕是連正題都說不到!

但如果隻是無營養的閒聊,在外麵說說就好了,又何必去恭默室裡談話呢?

張居正百思不得其解,索姓冥神細想起那陳宏的履曆……陳老太監是正德五年淨身入宮,嘉靖二年便乾到了內官監的管事太監,後來獻邸舊人集體搶班奪權,他自知不敵,便主動退到極冷僻的鐘鼓司,才得以幸免。

後來裕王和景王同時出宮開府,因為當時太子還在,裕王生母杜康妃也不為嘉靖所喜。在大太監們看來,去裕王府上當差,絕對是個無出頭之曰的苦差事,所以景王府的管事太監都定下來半個月,到了最後期限時,裕王府這邊的管事還空著。

倒是有人想臨時提拔個低品級的太監去頂杠,然而當時的內官監太監黃錦卻不答應。他說:‘從無到有,千頭萬緒,非老成持重、經驗豐富之輩才能勝任。何況親王開府的規製在那裡,必須從二十四衙門的管事太監中出!’

推來推去,鬨得不可開交時,已經在鐘鼓司待了二十多年的陳宏,終於主動接下了這差事,卷鋪蓋跟著朱載垕出宮,成為裕王府的首任總管太監。據說是殫精竭慮的艸持王府,深得裕王的信賴,將他與高拱並稱為左膀右臂。

這些消息,都是在陳宏成為司禮監掌印後,張居正千方百計從犄角旮旯中打探出來的。因為在他進裕王府教書前,這陳宏便因為替裕王在宮裡打探消息,被抓進了慎刑司……幸虧當時的東廠提督黃錦是個厚道人,念在當初是自個把他派去的,沒有讓下麵人為難他。

雖然撿了一條命,但王府是待不下去了,陳宏隻好離開京城,到京郊皇莊,打理屬於裕王府的‘籽粒田’,杳無音訊十幾年。一直到今年正月,高拱炮轟太監橫征暴斂後,皇帝請他重新出山,掌印司禮監、整頓大內風氣!

當時宮裡宮外都不看好他,一個百病纏身的棺材瓤子,多少年沒回京了,哪能跟那些年富力強、根深蒂固的太監鬥。起先的事態也確實如此,在上台後大半年的時間裡,他都不顯山、不露水,一副知趣養天年的模樣。就在大太監們認為他不足為據,放鬆警惕後,他卻暗中布置、連施辣手,不動聲色中,便一舉將滕祥、孟衝拿下,那些依附兩人的太監,也被他或逐或降,分而處之,徹底取得了內廷的控製權。

直到此時,人們才猛然意識到,這老太監原來是位深藏不露的絕世高手!

張居正有證據顯示,在陳宏回京之前,一直過著被世人遺忘的曰子,不可能有人會想起他。在其回宮後,又一直深居簡出,跟外廷幾乎沒有聯係……而沈默在入閣之後,愛惜羽毛,又不再和太監走動,待其老相識如黃錦、馬森之流或卒或退後,更是幾乎和內廷斷了聯係。

綜合各方麵情況,反複思量之後,張居正自覺有理由相信,沈默和那陳太監之間並無交情,更不可能是同謀……‘但為什麼要進恭默室呢,有話不能在外麵說嗎!’張居正幾欲抓狂,一宿也想不出個究竟!

烏紗胡同,一座門臉排場的五進大宅子,高大的門洞中,懸掛著一對白底黑字的大燈籠,每盞上麵都是個‘李’字,這裡正是內閣次輔、中極殿大學士李春芳的府邸。

回家之後,他也沒有跟家人多說什麼,便和府上幕僚王先生,關在書房中合計起來。

“我這次是凶多吉少了。”李春芳除下官服換上便裝,變成了一副學究模樣,他麵前攤開著個幾乎空白的手本,隻在抬頭寫著‘自辯狀’三字。然而縱使狀元之才,要做這樣一篇文章,還是無比艱難。李春芳擱下筆,一副愁苦模樣道:“能全身而退都要燒高香了。”

“這棋才下到中盤,後麵還有很多變數,”王先生輕聲安慰道:“東翁莫要太過悲觀,說不定會柳暗花明的。”

“那也得有人肯幫忙才行!”李春芳有些著惱道:“說起來,他們和張太嶽是一丘之貉,都把老夫當成馬桶,用完了就丟得越遠越好,唯恐被我的臭氣熏到!”

這還是多年以來,王先生第一次聽東翁說這種不雅之言,顯然他快要頂不住巨大的壓力,已然失態了。

“還是再聯係一下蒲州公吧……”王先生輕聲道。

“沒用的。”李春芳搖搖頭道:“他現在正和沈拙言蜜裡調油,萬不會為了給我出頭,以致前功儘棄的。”

“東翁可是為了他……”王先生麵現不忿道。

“這也不能怪他,要以大局為重。”李春芳喟歎一聲道:“換了我,也會這樣做的。”

“那就去找找徐閣老。”王先生道:“說起來,張太嶽才是主謀,大家都是是徐閣老的學生,他總不能讓您一個人背黑鍋吧?!”

“他就是這麼偏心!”提起徐階來,李春芳一臉的不齒道:“首輔大人桃李滿天下,但親生的隻有張太嶽一個!你沒看到他是怎麼對沈拙言的,現在讓我一人背這個黑鍋,又有什麼稀奇的?”

“不妨跟他明說,”王先生氣道:“他要是坐視不管,咱們也不講什麼同門情誼,把張居正一遭拉下水!”

“唉,彆說氣話了……”李春芳搖下頭,疲憊的閉上眼睛道。除非皇帝有旨意,否則法司不可能,僅憑那萬倫的一麵之詞,就傳喚他這個內閣大臣、堂堂次輔,更無法給他定罪。但是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為了維護內閣的尊嚴罷了!

然而儘管法司不會追究,但隻要無法自證清白,或者有足夠分量的人擔保他的清白,他就不得不引咎辭職了……但絕不會承認是罪有應得,而回以老病、養親之類的理由致仕,隻是誰都知道,那不過是掩蓋醜聞的遮羞布而已。

可要是沒了這層遮羞布,他就真的一絲不掛,隻能將罪惡裸的昭之於眾,遭受道德與法律的審判了。所以為了這層遮羞布,他也必須終生保持沉默,也不可能將任何人咬出來……正是算準了,他隻能吃這個啞巴虧,張居正師徒才敢肆無忌憚的,將所有責任都推到他身上。

“算了,算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和那王先生說了半天話,雖然還是一籌莫展,但至少心裡不那麼發堵了,李春芳輕籲口氣道:“我本漁樵盂諸野,寧堪作吏風塵下。既然朝廷待不下去,就回老家儘享三月煙花吧……”

“也是,揚州那地方,養人!”王先生笑起來道:“上午皮包水,下午水包皮,晚上皮壓皮,那真是給個皇帝也不換。”

“嗬嗬……”李春芳被這句葷話逗樂了,振作精神道:“是啊,不如歸去!不如歸去!”便將麵前的‘自辯狀’團成一團,扔到紙簍中,再換一張手本,重寫題目道:‘乞還鄉養親疏’,這次不用給自己辯解什麼,隻消說自己家中老母已經八十了,自出仕以來二十餘年,竟未儘一天孝道,每每念此,便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然後再說,現在隆慶新朝、海晏河清,朝廷也用不著我了,請皇帝放我回去,給老娘儘孝雲雲。

這種毫無難度的應景文章,對李春芳來說,自然是信手拈來,不一會兒便做得一篇,輕輕吹乾墨跡,拿起來就著燈光又默讀幾遍……看著看著,竟掉下淚來,忙一邊擦拭,一邊不好意思道:“悚然發現,我真是不孝啊不孝……”

王先生連忙勸慰,心中卻暗笑道:‘不是想起了老娘,而是舍不得官位吧!’不過也可以理解,辛辛苦苦半輩子,終於就差一步便登上首輔寶座,現在卻不得不放棄,換成誰都會受不了的。

將寫完的奏疏,裝在信封中用火漆封好,李春芳叫來自己的長隨,吩咐道:“明兒一早,把這個送到……通政司去。”

長隨不知發生了何事,便雙手去接那信封,誰知主人竟緊緊攥著不撒手,一時間鬆手也不是,使勁也不是,弄得他不知所措。

“唉……”李春芳這才神色落寞的鬆了手,擺擺手道:“快走吧。”

“是。”長隨把信貼身收好,剛要出去,又一拍腦袋轉身道:“瞧俺這記姓,差點把大事兒忘了。”說著低聲稟報道:“方才宮裡捎信過來,說沈閣老下午去了司禮監。”

“去乾什麼?”李春芳陰著臉道。

“說是遞奏疏來著。”長隨道:“因為沒趕上內閣統一遞送,就單獨跑了一趟。”

“扯……”王先生搖頭道:“堂堂大學士,哪有親自乾這種事的?他肯定有陰謀!”

“嗯……”李春芳緩緩點頭道:“沒說那奏疏什麼內容?”

“當場就讓陳公公收起來了。”長隨道:“誰也不知道,上麵寫了啥。”

見那長隨話說完了,李春芳揮揮手讓他出去。

“這下糟了,”門一關,王先生便跌足道:“他肯定要非難東翁的!”

李春芳也慌了神,喃喃道:“憑他跟皇帝的交情,很可能真請了聖旨要法辦我……”便跌坐在椅子上,陷入了深深的恐懼中。

徐府書房中,也是洞燭高照。

還像早先一樣,徐階微閉著眼睛、靠坐在躺椅上,李翔坐在一邊的圓凳上。但兩人的表情,卻都嚴峻起來……沈默進宮的消息,第一時間就傳到了相府中,也讓徐階好生猜測一番。然而他的能量,終究是那兩個學生不能比擬的,到了掌燈時分,有人輾轉將沈默奏疏的抄本,並陳宏的口信帶來了:‘沈閣老是皇上的親信之臣,咱家也不能扣他的奏疏,隻能在皇上看的時候,儘量給他拆台了。’

看了那奏疏後,饒是心如鐵石的徐閣老,也不禁動容道:“真是我的好學生啊!要跟老夫鬥到底了!”說到後麵,他已是須發飄揚,怒氣勃發了!

“吩咐下去,明天張太嶽過來,”徐階沉聲對李翔道:“不要再阻攔了!”

李翔一愣,小聲問道:“元翁,您老人家白天可剛吩咐過,還得再晾他一段時間呢。”

“可彆人不講規矩呀,我的好學生竟然又去求助皇帝!”徐階虛望著上房道:“那老夫也不能再客氣了……”

“是。”李翔沉聲應道,心說還沒見元翁這麼緊張過呢。

李翔出去後,書房中便隻剩下徐閣老一個,他一動不動的坐在那裡,心思卻飛快的轉動……沈默出這一招,大大出乎他的意料,這下八成要把張居正牽扯進來了,徹底超出了他的底線。

龍有逆鱗,他堂堂宰相的尊嚴,同樣不容侵犯!

接下來,隻能不再留手,徹底發動攻勢,將那不聽話的學生趕出朝堂了!

至於後果、非議什麼的,不是現在該考慮的問題……唯一所慮的是,那老太監陳宏到底可不可靠?如果他沒問題,那一切都沒問題!否則就是坑爹了……徐閣老心中千回百轉,整整一宿都在想這個問題……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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