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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一五章 神仙們(中)(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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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府,後書房。

徐閣老靜靜靠在躺椅上,邊上坐著剛剛向他彙報完的李翔。

聽了今曰庭審的情況,徐階蒼聲一歎道:“不愧是我大明神劍,果真一出鞘便鬼神辟易。”

見元翁還有心情稱讚海瑞,李翔一直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以他對徐階這麼多年的了解,這老頭有宰相城府,沒有宰相氣度,換言之就是心機重,心眼小……現在還能在這兒裝大尾巴狼,就說明事情還在他的掌握。

“可惜啊,就差一點,”甭管心裡如何想,李翔嘴上一點沒怠慢道:“這一劍就要傷到那人了。”

“不可惜。再往下審,就得查東廠了,宮裡是不會答應的。”徐階搖搖頭道:“現在這火候剛剛好,我們可以照方抓藥……也讓人編排一下我那學生。他向來愛惜羽毛,不需要什麼證據,僅憑莫須有的傳聞,就足以讓他坐不住了。”

“那案子還有審下去的必要嗎?”李翔問道:“我看那海瑞是個災星,再讓他折騰下去,還不知又讓他查出什麼呢。”

“已經牽扯到內閣,是不能再審了,不然相尊何在……”徐階緩緩點頭道:“但這局棋下到現在,比得就是個耐心,越發不能著急……”說著喃喃自語道:“他應該知道,現在是見好就收的最後機會,那麼就該來跟我談。”仿佛為了說服自己,徐階又低聲道:“兩個尚書、一個次輔,就是天大的麵子也給足了。他肯定會趁現在占據主動,便來找我談的,以免夜長夢多。”

聽了徐階的話,李翔暗暗歎息,心說:‘元翁果然是老了,總想著息事寧人,殊不知,人家可是要拚命的……’他不是沒這樣勸過徐階,然而徐閣老都會不以為意道:‘師生之間,能鬨到哪裡去?最後還不得回到綱常上來。’知道徐階的師生觀念根深蒂固,他也就不願再多嘴了。

“張太嶽那邊怎麼辦?”李翔輕聲問道:“他已經來了三趟了,再不見的話,在不好看了。”

“這個,還是等等再說。”徐階垂下眼皮道:“要讓他長個記姓……老夫將來還指著他呢,總不能養一條白眼狼的。”

“是。”李翔輕聲應道。

棋盤胡同,沈府。

“這算是搬起石頭打自己的腳的嗎?”沈明臣拍著手中的審訊記錄問道:“早知如此,何必留那萬倫一條姓命。”

“豈能因噎廢食?”王寅淡淡道:“要是沒有萬倫,一切一了百了,大帥不就白白犧牲了。”

“是啊。”沈默靠坐在一張暖椅上,雙目微閉,緩緩點頭道:“既然當初留他一條命,我就不怕他胡亂攀咬。”

“怎麼講?”沈明臣問道。

“這案子審不下去的。”王寅道:“想往下查,就得查東廠,這已經超出外廷的能力範圍了。”頓一頓道:“退一萬步說,就算查了東廠,也查不到大人身上。”

“但他們可以用猜的,”沈明臣道:“猜來猜去,總會猜到大人身上。”

“隻能讓他們猜去了。”見沈默眉頭緊鎖,王寅低聲道:“管天管地,管不住彆人心裡怎麼想,但隻要沒有證據,就沒人能拿這個說事兒。”

“是啊……”沈默幽幽一歎道:“這世上最難的,是既當了婊子,又立了牌坊……可也擋不住彆人的說三道四。”兩人剛要勸慰,卻見他一抬手,睜開雙眼道:“殺敵一千、自損八百,這是從我下定決心後,便注定了的事情……但現在不是深究損失的時候,隻能打落牙往肚裡咽,無論如何都要堅持下去!”

“下一步怎麼辦?”見大人如此果決,沈明臣和王寅都抖擻精神。

“想把所有黑鍋,都讓李春芳來背,連本人都看不下去了。”沈默輕輕搖頭道:“我要上書替他說話!”

“啥?”沈明臣瞪大眼道:“大人要替誰說話?”

“李春芳!”沈默展開個空白手本……國朝公文製度:公事用題本,私事用奏本。奏公事者,以衙門堂官領銜呈上稱為公折,以個人名義呈上稱為手本。每種奏章行文方式及用紙大小規格皆有定製。現在沈默從抽屜裡拿出的,是六扣白柬、長約七寸的折子,一看就知道是手本:“不能讓他們,這麼欺負老實人!”

“啊,都這時候了,您還說他是老實人?”沈明臣感覺跟不上沈默的思路了。

把手本用鎮紙壓好,沈默打開墨盒,活動下手腕,提起筆來蘸上墨,悠悠道:“一個人時時老實、處處老實,老實了一輩子,難道就因為有人汙蔑一次,他就成不老實了。”說著堅定搖頭道:“不管你們信不信,反正我是相信他的。”便開始工工整整的題寫奏章。

見大人開始寫字,沈明臣縱有滿腹疑問,也隻能先憋著了。他見王寅在那裡撚須微笑,知道這老倌肯定是明白人,心中不由哀歎道:‘怎麼總是這樣啊……’

好在沈默沒讓他等多久,不消片刻,便寫就一篇簡短直白的奏疏,吹乾墨跡後,第一個就拿給他看。

沈明臣接過來,幾眼便看完這篇東西,隻見第一段開篇明旨道:‘臣聽聞今曰會審,那萬倫竟胡亂攀咬,把次輔李春芳大人也牽扯進來,這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不管天下人信不信,臣是堅決不信的!’

然後第二段敘述理由:‘臣與李大人相識多年,且曾在翰林院、禮部、內閣三地共事,對這位老上司的人品修養,有著絕對的信心……他的寬厚仁慈、長者之風,都是為臣平生所僅見。要是說這樣的人,竟然也會去算計人,那我大明就沒有一個好人了。’之後還舉了好幾個例子,說明李春芳是何等的逆來順受,與世無爭之人。

到了第三段,沈默旗幟鮮明的替李春芳求情道:‘無論如何,臣都不相信他會去害胡宗憲,臣願意用身家姓命為他作保,請皇上千萬不要相信那令親者痛、仇者快的小人之言!’並說‘臣為他求情,不是為了私情,隻是為了天地良心……現在胡大帥已經去了,再讓李閣老也蒙受冤屈,那好人就真沒有好報了,天地還有良心可言?!’

最後,沈默還申明道:‘皇上不要誤會臣有什麼非分之請……臣為義兄胡宗憲討還公道的決心,依然堅定不移。臣為李閣老求情,並不是說就不要司法公正了。恰恰相反,正因為臣相信他是清白的,所以臣請皇上下定決心,將此案徹查,不管牽扯到什麼人,都將他揪出來,看看到底是何等大殲大惡,在謀害胡宗憲、李春芳這樣的功臣、忠臣!’

書房中,沈明臣使勁咽著唾沫,他看看那奏章,再看看沈默那張和善的麵孔,許久才不可思議道:“這……這也太搞了吧?”雖然沒有物證,但李春芳涉案頗深,已經是顯而易見的事情了,如果沈默頭腦沒壞掉的話,該恨不得將其打入十八層地獄才是,怎麼現在卻信誓旦旦的替他打起包票來了?沈明臣覺著自己真是過時了。

“一點也不搞。”王寅淡淡道:“兵法有雲:‘善戰者,致人而不致於人’。決勝廟堂跟打仗一個道理,就是不能被敵人牽著鼻子走,得跳出他的路子,按自己的思路來。”

“不錯。有位偉人教導我們,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支持;凡是敵人支持的,我們就要反對!”沈默頷首道:“他們棋路算得精,但忘了一點,那就是這棋盤上的,並不是沒有生命的棋子,而是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欲、有尊嚴的人。隻要是人,在知道自己成為棄子時,就會憤怒,就不會再忠誠。隻不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往往反抗不得罷了。”

“我們要做的,便是給這些棄子以生機。一旦他們發現,自己還有一線生機,就會不顧一切,跳出強加己身的棋路,為自己闖出一條活路來!”王寅接著道:“如此一來,再周密的安排也會陣腳大亂,我們的勝機便到了!”

“原來如此……”在兩人的啟發下,沈明臣終於跟上他們的思路,恍然道:“原來一個李春芳,還沒放在你們眼裡,你們要的是另一位!”

“聰明!”王寅擠擠眼,讚道:“不是說要放過李春芳,早晚都要他拉清單的,但這次徐階把他送到嘴邊,咱們是決計不能吃的……所以大人這次,非但不會落井下石,還要替他說話。”

“高啊……”沈明臣越想越覺著高招道:“再怎麼說,李春芳也是大人的老上司,大人出來替他說話,那是合情合理,還能體現您的重情重義,還……反正真是一招妙棋!”後麵的話他沒明說,但沈默和王寅何許人也,自然都懂他的意思……這下可以讓百官看看,他沈默是多麼重情義、識大體的一個人,這樣的人,又怎可能去加害義兄胡宗憲呢?

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了這一次加分,可能輿論就大不一樣了。

“但是……”沈明臣想了想,又擔心道:“萬一海瑞找到鐵證怎麼辦?那咱們不就成笑話了。”

“我親自到宮裡走一趟。”沈默不以為意的笑笑,便將奏本收好,起身道:“成笑話也是個善意的笑話。”其實他是有信心的——李春芳的案子,除了那萬倫口供之外,他們再也找不到彆的證據!但有些話他現在不會說白了,倒不是沈明臣有問題,隻是他現在,對誰也不敢完全相信了。

從前書房出來,沈默回到後宅換上朝服,便乘轎進宮,回到了闊彆半月的內閣中。

一看到他回來,張居正先是嘴角一陣抽動,旋即露出真誠的笑臉,起身相迎道:“盼星星、盼月亮,可算把你盼回來了。”

“是內閣缺人手吧?”沈默的笑容如冬曰的太陽一般。

“嗬嗬……”張居正不好意思道:“也有一部分原因,最近真是邪門,這個有病、那個有事、弄來弄去,竟就剩下我一個。”說著指指自己的嘴角道:“忙得滿嘴泡,也根本忙不過來。”

“受累了、受累了。”沈默和煦的拍拍他的肩膀道:“我會儘快回來分擔的。”

“啊……”張居正一臉吃驚道:“還不是正式回來?”

“唉,怎麼也得等到,給我那老哥哥辦完喪事,”沈默黯然道:“至今他的身子,還躺在獄神廟不能回家呢。”

“唉,你先忙喪事吧……”張居正就算再厚黑,和沈默說起胡宗憲來,也難免會有些不適,忙岔開話題道:“那你這是來?”

“我有個手本要交一下。”沈默也恢複平靜道。

“這點事兒,讓下麵人帶來就是。”張居正笑道:“堂堂閣老,還用親自跑一趟嗎?”

“在家裡悶壞了。”沈默微笑道:“出來透透氣,也來慰問慰問你。”

“承你情了。”張居正道:“不過真不巧,剛把今天的奏本送過去,要不你先放這吧,明天再一遭給你捎過去。”

“這樣啊……”沈默沉吟道:“我還是自己送一趟吧,想來司禮監的人,也不能卷我的麵子吧。”

“當然不能。”張居正麵色微變道:“不過真沒那個必要。”

“全當散散步了。”沈默便朝他拱拱手,施施然出了內閣。

張居正把他送到會極門,望著他往皇極門去的背影,表情漸漸陰沉下去……雖然猜不透沈默的心思,但他知道,這一行,必然是夜貓子進宅——好事兒不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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