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內,文淵閣,清晨。
正廳中隻坐著李春芳和張居正兩位大學士,至於另外三位……首輔大人偶感風寒,沈閣老剛剛吐了血,兩人雙雙在家靜養。陳以勤倒是身體倍棒,但他兒子從四川來應春闈,老頭告假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去了。
內閣隻剩下這兩位當值,按說該由次輔大人主持例行早會,然而李春芳昨天被張居正劈頭蓋臉罵一頓,到現在還拉長著臉,絲毫沒有理睬他的意思,於是兩人便悶不作聲,低著頭忙自己的一攤子。
辰時過半,外麵響起匆匆的腳步聲,一名司直郎敲門進來,伏在張居正耳邊小聲嘀咕起來。
張居正聽了麵沉似水,揮手斥退那手下,並讓他把門關緊了。
待廳中無人,他才轉身對上首的李春芳道:“刑部出事了。”
“哦……”李春芳淡淡應一聲道:“什麼事?”
“有人夜裡想殺人滅口。”張居正輕聲道:“結果被鎮撫司捷足先登,先一步用個囚犯將萬倫換了出來,然後躲在一邊,看那幾個凶手進去,把那假貨和姓李的東廠璫頭吊死了。”
“……”李春芳沉默了好一會兒,聲音中帶著諷刺道:“沒法說是自殺了?”
“結論推翻了。”張居正點頭道:“是他殺。”
“真可惜啊。”李春芳幽幽感歎道:“他殺多不好啊,既不乾淨又不方便、還留後患……”說著望張居正一眼道:“輪到王廷相的時候,可彆再出岔子了。”
“你什麼意思?”張居正變了臉色,微眯雙目,盯著李春芳道。
“什麼意思你知道。”李春芳長長歎口氣道:“昨天你說的那些驚世之言,我可一句都沒忘。”
“我那是一時氣話。”張居正不自然的擠出一絲笑容道:“你千萬彆當真。”
“我知道你是氣話,所以沒當真。”李春芳淡淡一笑道:“你不會以為是我找的人吧?”
“難道不是嗎?”張居正皮笑肉不笑道。
“不是。”李春芳搖搖頭,語調平淡道:“我還沒傻到那種程度,彆人挖坑就往裡跳。”
“幸虧師兄你是有主意的。”張居正老臉一紅,竟也拉得下麵子,起身抱拳賠不是道:“昨曰是我急火攻心,說了些昏話,實在是不當人子……還請師兄看在往曰的情分上原諒則個,小弟給您賠罪了。”說著便深深一躬。
“唉……”李春芳歎口氣,把他扶住道:“算了,一番大好的謀劃,確實是砸在我手裡的,你有怨氣也是應該的。”果然都不愧是徐閣老的高足,能屈能伸大丈夫。
其實張居正哪裡是昏了頭,他昨曰是故意詐唬李春芳的,實指望這夥計能方寸大亂,做出天牢行刺那等傻事……以他對黃光升的了解,此人生姓謹慎,肯定會有周密布置,李春芳的人一動手,八成要被捉現行。
如此一來,最不濟也是禍水東引,自己解套……自始至終,張居正都沒親自與任何人聯係,都是在後麵指揮李春芳乾這乾那,更沒有任何證據把柄授人……完全可以讓李春芳頂缸、自己跳出去隔岸觀火;若是推動得當,也很有可能把一直裝死的徐老師拉下水,使其正麵和沈默交鋒,這樣才有反敗為勝的機會。
然而如果真不是李春芳乾的,那此事就值得玩味了。還有什麼人,能逼迫黃光升就範,給刺客創造機會呢?
答案隻有一個,兩人同時低聲道:“師相……”也隻有那位首輔大人,才能有如此強大的能力,把一場三方參與的謀殺案,控製的如此精確。
“他為何這樣做呢?”李春芳和張居正兩個,同時陷入了沉思。
“這次委屈你了。”穿一身藏青色的緞麵棉襖,坐在躺椅上享受陽光的徐閣老,和顏悅色的對坐在下首的黃光升道:“這種有損聲譽的事,你能答應下來,老夫就很感動了。”
“下官愧不敢當!”黃光升一抱拳,麵有愧色道:“而且讓那個萬倫逃過去了,真是愧對元翁。”
“那不打緊。”徐階卻寬厚道:“凡是隻求儘力,豈能儘如人意?”
“多謝元翁寬宏……”黃光升眉宇間的慘淡稍斂。
“這個尚書做不成了,會不會覺著委屈?”徐階輕聲問道。
“不會!下官的前程,是元翁給的,您又數度救下官於水火。”黃光升激動的抱拳道:“下官粉身碎骨,也難報答您的恩情,這次能得償所願,下官高興還來不及呢!”
“好好,很好……”徐階微笑著頷首,不無感慨道:“這世上父子親,師生親,卻未必是好事……親則輕慢,將師父之恩視為當然,一不順遂,便大為不滿,甩臉色、鬨脾氣,甚至要逼宮的,真是為師為父者的悲哀啊。”說著看看黃光升道:“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到時候能指望上的,反倒是你這樣心存報恩的老部下。”
黃光升聽出他話裡有話,但事涉他們師徒幾個,外人哪敢插嘴,便含含糊糊的點頭不吭聲。
好在徐階也沒打算跟他討論這問題,淡淡道:“估計這會兒,刑科的彈劾奏章,已經到內閣了,你不要有壓力,最多隻是個管理不力、疏忽懈怠,最後‘冠帶閒住’罷了,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說著溫和的笑道:“你也是六十的人了,待罪官場四十年,難得歇個一年半載,等明年趙孟靜入閣後,你就起複接他的禮部尚書。”
“全憑元翁安排。”黃光升臉上的皺紋一下就化開了,笑容比新郎官還要甜蜜:“多謝元翁栽培。”
“回去吧。”徐階微笑著點點頭,揮揮手道:“你那邊還有一大攤子事兒呢,彆在我這兒浪費時間了。”
“是……”黃光升站起來,屁股撅得高高的,深深施一禮,才慢慢倒退出去,深情的望徐階一眼道:“學生告退……”
“去吧。”徐階笑著頷首。
待黃光升退下,徐階麵上的笑容漸漸斂去,慢慢靠在躺椅上,喟歎一聲道:“也不知這一步,是對還是錯。”
“絕對值得!”聲音從裡間響起,門簾挑開,走出了他府上的兩位幕友,李翔李先生,和呂德呂先生,說話的乃是後者:“宮裡的鬥爭沒有外麵複雜,那陳宏老太監,已經把滕祥和孟衝圈禁了,贏下了這場司禮監的內鬥。現在他主動和元翁聯係,希望咱們幫他這個小忙,一者是為了保存宮裡的實力,不要被鎮撫司趁機清算;二者,也是有結好元翁,主動欠咱們個人情的意思。”
“是啊。”李翔點點頭道:“如今元翁最大的危機,不在朝廷而在宮內,能結好這個老太監,付出多大代價也是值得的。”雖然身居高位,難免有些盲目自大,但徐階和皇帝之間的裂痕,就連許多京官都感受得到,他又豈能毫無所覺?
然而終究是發覺的晚了些,待他意識到自己過線時,和皇帝的裂痕已經很深了。對此徐階十分的憂慮,他雖然權傾朝野,但隆慶才是頭上那片天。人怎麼能跟天鬥呢?贏不了的。
意識到這一點,當然就要亡羊補牢,徐階一麵開始保持低調,不再跟皇帝發生衝突,一麵試圖跟內廷恢複關係……自從當上首輔後,他自持身份,便和閹寺劃清了界線,現在又要重新捧臭腳,徐閣老心裡自然不好受。
“是呀……”徐階緩緩的閉上眼,自嘲的笑一聲道:“原先和嚴閣老爭的時候靠太監,想不到現在當上首輔了,還得靠太監……繞來繞去繞不開,這首輔,終究不是宰相啊。”
兩位幕僚聽了,也是一片感慨,是啊,本朝廢宰相不設,雖然現在內閣首輔已是實際上的宰相,然而終究是名不正、言不順,擺不出唐宋時的宰相威儀來。
“如今這朝局,撲朔迷離,極其複雜,”見徐階鬱鬱寡歡,李翔輕聲勸道:“元翁和宮裡搞好關係,就再無後顧之憂,自可穩坐釣魚台了。”
“是啊……”徐階點點頭,強自振作道:“老夫也是這樣考慮的,先把宮裡的隱患消除了,再慢慢收拾局麵。”說著笑笑道:“其實這個決斷還是做晚了,好多人都以為老夫是明曰黃花,心便散了,開始各自找下家了……就拿方才那個黃光升說吧,要是放在之前,他萬不會讓萬倫還活著,現在卻敢跟我打馬虎眼了。”說這些時,他眼中沒有憤怒,仿佛都看開了一般。
“他到底還聽誰的?”呂德輕聲問道。
“還能有誰,他那位老同年唄。”李翔哼一聲道:“兩人都是己醜科的進士,雖然表麵上沒什麼往來,但黃光升的嫡親孫女,嫁給了楊博在蒲州的孫子,隻是沒聲張罷了。”
“原來如此。”呂德恍然道:“要是楊博的話,就說得通了,他既然擺明車馬要跟元翁對一局,當然要留下那萬倫了。”頓一頓,他哂笑道:“難道楊惟約真以為,他和沈拙言聯手,就能贏得了元翁了?”
“彆小看了對手,要是沈默敢放開手腳,倒也有可能。”李翔淡淡道:“隻是他萬不會冒著身敗名裂的風險,去成全楊博的勝利。”
“這話說到點上了。”徐階頷首道:“我方才跟黃光升說的話,其實還有後一半……師生父子雖是牽絆,但兒子永遠不能逆父,學生永遠不能背師,這份打斷骨頭連著筋的關係,是普通上下級永遠不會有的。”
“那他那一番做作,是為了什麼?”呂德問道。
“師兄弟之間,可沒有這份羈絆。”李翔沉聲道:“他要找算計他的人報仇,他得給胡宗憲的部下一個交代,他得維護自己的威信。”
“口氣不小。”呂德哼一聲道。
“他有資格要求這個……”徐階卻淡淡道:“東南六省在他手裡,兵部也被他成功掌握,他還是驂乘的帝王心腹……就像楊博一樣,已經尾大不掉,連老夫也隻能打壓,而無法消滅了。”
“一個左都禦史,現在又一個刑部尚書。”李翔輕聲道:“大九卿中的兩個,還不能平息他的怒火?”
“誰知道呢?”徐階輕輕撚著腮邊的一縷銀須道:“看他接下來如何出招吧,要是還不滿足的話,我就再送他個大學士消氣……”
“要是還不行呢?”呂德沉聲問道,李翔也目露探究的目光,兩人心中難免腹誹,元翁就是這點不好,太能忍,太烏龜,叫人生不起敬畏。
“那老夫就把自己送給他。”徐階目光轉冷道:“隻要他吃得消!”
“嚇……”呂德還以為他有啥好主意呢,原來是打算把對手撐死。
“原來如此……”但李翔卻聽出了味道:“元翁真是高招,恐怕他不知不覺就中了招,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願他能見好就收吧。”徐階毫無半點得意道:“師生相殘,隻能用這種殺敵八百,自損一千的法子。還是難免會被人看笑話……”說著歎息道:“師生相殘啊,百年難見的戲碼,卻要在老夫這裡上演了,也難怪各路神仙都要作怪,真是悲哀啊……”
“當初就不該聽那張居正的讒言。”見東翁一臉的挫敗,呂德憤憤道:“他也不是什麼好鳥,就是想讓元翁出手,把他最大的威脅趕走。”
“老夫不怪張太嶽。”徐階擺下手道:“這件事,他不說,老夫也會去做的。”下一瞬,眼中卻流露出厭惡之情道:“倒是李石麓,真讓老夫刮目相看,這次的事,全壞在他手上。想要玩那‘鷸蚌相爭、漁翁得利’的把戲,卻也不稱稱自己的斤兩!”
(未完待續)